黄伟走出马国强的办公室,腿有些软。
他靠在墙角,那种刚才在马建强办公室里硬刚到底的血勇,正随着冷汗一点点挥发。
现实总是比口号来得更具体,更刺骨。
拒绝了马建强,就等于亲手掐断了妹妹最后的活路。
下周二就是透析日,医院那边昨天已经停了药,催款单还贴在床头。
黄伟手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
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红梅,烟屁股都压扁了。
他点了三次火,打火机才窜出火苗。
烟雾入喉,原本是想压惊,却呛得肺管子生疼。
“咳咳……咳咳咳……”
他弯着腰,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顺着眼角的鱼尾纹往外挤。
一只手伸了过来,没有没收他的烟,只是递过来一张纸巾。
“这烟太冲,以后少抽。”
黄伟浑身一僵。
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见了一双解放鞋,顺着裤管往上看,是许天那张年轻得有点过分的脸。
“局……局长。”
黄伟慌乱地想要把烟头掐灭,手忙脚乱间,烟灰烫到了手背,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现在这副狼狈样,太丢人。
许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许天转身,摆了摆手。
“跟我进来。”
来到局长办公室,气氛却并不像外面那么冷。
许天没坐在主位,而是随意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
他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顺着桌面推到了黄伟面前。
“打开看看。”
黄伟有些发愣,双手在大腿上蹭了蹭冷汗,这才拿起那个信封。
没有封口。
里面是一张转账支票,盖着局工会的红章,还有许天那龙飞凤舞的签名。
数字栏那一串零,刺得黄伟眼睛生疼。
五万。
在2002年的江州,这是一笔巨款,足以把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重新粘合起来。
“这……”
黄伟猛地抬头,嘴唇都在哆嗦。
“这是局里大病救助基金的特批款。”
许天拧开旁边那个保温杯。
“刚才马建强拿这个威胁你的时候,这张支票其实已经躺在老赵那了。”
“我让老赵走的工会急难救助通道,不需要经过常务副局长签字。”
黄伟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原来,局长早就知道了。
甚至在自己还没开口,还没被逼到绝境之前,这位年轻的领导就已经把路铺好了。
“拿着钱,现在就去医院。”
许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我已经跟老赵打过招呼了,给你批了假。”
“去把欠费补上,给你妹妹买点好吃的。”
“至于肾源和专家……”
许天顿了顿。
“我已经托了省里的关系,只要你妹妹身体指标达标,随时可以转到省人民医院。”
黄伟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滚烫的炭火。
他是个典型的理工男,是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依然想直起来的硬汉。
刚才被马建强拿钱砸脸的时候,他没哭。
被全单位孤立嘲笑的时候,他没哭。
甚至看着妹妹做透析疼得满床打滚的时候,他也只能咬着牙忍着。
但这会儿,看着许天那张年轻的脸,看着手里这张支票。
那道名为尊严的防线,彻底决堤。
“噗通!”
没有任何预兆。
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板上。
“局长!!”
一声嘶吼,带着哭腔,从胸腔里炸出来。
许天眼疾手快,一把扔掉手里的杯子,冲过去托住了黄伟的手臂。
手劲很大,也很稳。
“站起来!”
许天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怒意。
“黄伟!你给我站直了!”
“我给你钱,给你权,是要让你去当一把刀,去捅破这江州的黑天!”
“不是让你来给我下跪磕头的!”
许天硬生生把这个壮汉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盯着黄伟那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
“男人的膝盖,只跪天地,只跪父母。”
“你是我的兵。”
“我的兵,流血流汗都可以,唯独不能让家里人受委屈。”
许天松开手,帮黄伟整理了一下刚才因为激动而歪掉的衣领,动作很轻,很慢。
“把家里的事安顿好。”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黄伟。”
“到时候,这江州的排污企业,只有违法了,哪怕是天王老子的场子,你都要给我敢贴封条!”
黄伟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鼓起坚硬的棱角。
他用力擦了一把脸,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抹去。
然后,后撤一步。
并腿,挺胸,抬头。
敬礼!
这个礼,敬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标准,都要用力。
仿佛要把这辈子的忠诚,都刻在这个动作里。
“局长放心!!”
“只要我黄伟还有一口气,这江州的排污口,谁也别想再偷偷开半个!!”
……
黄伟走了。
攥着那张救命的支票,像个要去炸碉堡的战士一样冲出了办公室。
许天重新捡起地上的保温杯,也不嫌脏,拧开抿了一口。
“马建强……”
“动我的兵,还拿人家妹妹的命做筹码。”
“你这把椅子,该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