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亲自为面前的十个工人代表一一倒上热茶。
“大家叫我小许就行。”
他坐在主位上,摊开随带的笔记本。
“茶都喝一口,润润嗓子,今天咱们不谈别的,就谈怎么把你们的钱,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工人们局促地捧着纸杯,热气氤氲了他们饱经风霜的脸。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跟这么大的官坐在一张桌子上说过话。
尤其是,对方还这么年轻,这么客气。
之前在广场上带头说话的那个汉子,名叫王大力,是个钢筋工的工头。
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瓮声瓮气地开口:“许县长,俺们信你。”
“这是俺们凭着记忆写的欠条,还有那个狗日的包工头周扒皮的电话,不过早就打不通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
许天接过来,没有嫌弃上面的油渍和汗味,一张一张看得极其认真。
“周扒皮,本名周大海,对吧?”
许天忽然抬头,看向王大力身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
从进门开始,这个老者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一切。
但许天敏锐地捕捉到,王大力每次发言前,都会下意识地看他一眼。
这才是这十个人里真正的核心。
老者浑身一震,有些惊异。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县长,目光竟然如此毒辣,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主心骨。
“是……是的,许县长。”
老者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嘛。
“我叫孙会计,以前在镇上的厂里做过账,工地上的账,都是我帮着记的。”
“孙会计,您坐。”
许天温和地摆了摆手。
“您是专业的,那咱们就用专业的方式来谈。”
他将那沓欠条推到孙会计面前。
“周大海卷走的,是你们所有人的工钱,总数大概是多少?”
“一百三十七万六千五百块。”
孙会计几乎是脱口而出,显然这个数字早已刻在了他心里。
“他只是个分包的工头,按理说,他手里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金流。”
“这笔钱,是谁打给他的?”
“什么时候打的?”
孙会计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们之前去劳动局、去信访办,从来没人问得这么细。那些人只是让他们填表,证明自己被欠了多少钱。
“这个……我们只知道,周扒皮上面,还有个老板,姓刘,叫刘富贵。”
“每次都是刘富贵那边来人结一部分账,但从来没结清过。”
“刘富贵?”
许天在笔记本写下这个名字。
“他是哪个公司的?”
“好像…叫什么宏发劳务公司。”
王大力在一旁补充道。
许天摇了摇头。
目光依然锁定着孙会计。
“孙会计,您再想想。”
“周大海跑路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比如,突然接到一笔大额款项?”
“或者,跟什么人吵过架?”
孙会计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犹豫地看了一眼王大力,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
“有!”
他压低了声音。
“周扒皮跑路前三天,我亲眼看见,狮鑫建设的副总张伟,在工地的板房里给了他一个手提箱!”
“他们还吵了一架。”
“具体讲了什么,没听清楚。”
狮鑫建设!
许天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
线索,终于对上了。
他继续问道:“那刘富贵的宏发劳务公司,跟狮鑫建设是什么关系?”
孙会计摇了摇头:“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跟周扒皮签的合同。”
“不对。”
许天忽然笑了,他看着孙会计,像是找到了一个关键的线头。
“孙会计,我问您一个细节。”
“你们的工资,每一次都是周大海用现金发到你们手上的吗?”
“有没有任何例外?”
这个问题让孙会计一愣,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大部分时候是现金。”
“但是有几个月,周扒皮说手头紧,资金周转不开,是通过公司账户转账,打到我们几个工头的卡上,我们再取出来分下去的。”
许天的笑容更深了,他追问道:“那个给你们转账的公司账户,叫什么名字?”
孙会计下意识地回答:“宏发……宏发劳务!”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呆了。
“您……您怎么会往这方面想?!”
为了避税和规避用工风险,周扒皮极少用对公账户,那几次转账记录,是他手里最直接的证据!
许天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笔记本推到孙会计面前。
“孙会计,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他变得严肃起来。
“我需要您,把从狮鑫建设,到刘富贵的宏发劳务,再到周大海,再到你们每一个工头,最后到每一位工人兄弟。”
“这个链条上,所有您知道的公司名、人名、资金走向,全部写出来。”
“越详细越好。”
“这是一个死局,但只要我们找到那根最关键的线头,就能把它盘活。”
孙会计看着许天,有些出神。
青天大老爷?
不,这不是青天大老爷。
这分明是一个跟他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
两个小时后,许天走出会议室。
陈望年的秘书立刻迎了上来。
“许县长,陈书记让您过去一趟。”
县委书记办公室里,陈望年正焦急地踱着步。
“怎么样?”
看到许天进来,他立刻问道。
“一个典型的工程转包烂账。”
许天将笔记本摊开放在陈望年的办公桌上。
“狮鑫建设中标了城东的书香苑项目,这是县里的重点工程。”
“但他们没有自己做,而是把项目整体转包给了自己旗下的一个子公司,叫宏图建筑。”
陈望年眉头紧锁。
“宏图建筑,又把劳务部分,分包给了宏发劳务。”
“宏发劳务的法人,就是那个刘富贵。”
“而刘富贵,又把活儿分给了七八个像周大海这样的包工头。”
“周大海是六包。”
“六包……”
陈望年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政府工程,层层转包,到最后干活的工人头上,竟然压了五层老板!
“每一层转包,都扒掉一层皮。”
“到了周大海这里,工程款已经所剩无几。”
“他唯一的盈利方式,就是拖欠工人工资和材料款。”
“最后资金链一断,只能跑路。”
许天指着图上的一个名字。
“而狮鑫建设的副总张伟,就是负责处理这些脏活的人。”
“他给周大海的那笔钱,不是工程款,是封口费。”
“混账!”
陈望年一拳砸在桌子上。
“这帮蛀虫!”
“书记,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狮鑫建设,为什么能中标县里的重点工程?”
“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规转包?”
“这背后,要是没人在县里给他们撑腰,我是不信的。”
陈望年瞬间明白了许天的意思。
这把火,不仅要烧到欠薪的包工头。
还要烧到背后的开发商。
甚至还要烧到政府内部的保护伞!
“我建议,立刻让公安局介入,从税务和工商两头查!”
陈望年被许天的魄力所震动。
“好!就按你说的办!”
得到首肯,许天不再迟疑。
拿出手机,找到周桂龙的号码拨了过去,按下了免提键。
“周局,我,许天。”
“许县长!”
周桂龙安排人维持秩序后,显然也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
“我正在陈书记办公室,向书记汇报工作。”
“给你两个任务。”
“立刻对周大海和刘富贵进行网上追逃。”“马上成立专案组,由你亲自带队,从税务和工商两条线,给我查狮鑫建设、宏图建筑、宏发劳务这三家公司!”
“我要他们从成立以来的所有招投标记录、银行流水和税务记录!”
“记住,是所有!”
电话那头,周桂龙沉默了片刻。
“许县长,狮鑫建设……背景不简单,据说是赵家的远房亲戚开的。”
“我知道。”
“所以,我才让你亲自去查。”
“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我要看到结果。”
挂掉电话,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陈望年看着许天,久久无语。
………
而另一边,县委副书记办公室里,李木子听着秘书的汇报,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
“查税务?查工商?”
他喃喃自语。
“书记……我们怎么办?”
秘书问。
李木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他独自一人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已经散去的人群,和正在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眼神变得凝重。
“有意思……”
李木子低声说道。
“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拿起座机,沉吟片刻,拨出了一个号码。
“我是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