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还重重地拍了拍许天的手背,一副长辈看好晚辈的亲切模样。
“好!有魄力!我们党的干部,就该有这种除恶务尽的决心。”
他松开手,转向县委书记陈望年,笑容依旧和煦。
“陈书记,江城真是人才济济啊。”
“有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班长掌舵,又有许县长这样锐意进取的闯将冲锋,江城的未来,不可限量。”
这一手太极推得漂亮至极。
既像是对自己刚才言语的补充,又不动声色地捧了陈望年一把,同时还把自己摆在了与陈望年平级,共同欣赏许天这个闯将的位置上。
陈望年眼神微动,脸上露出笑容。
“木子同志过誉了。”
“我们江城班子,就盼着你这样有能力和有水平的同志来加强力量。”
“以后,我们俩可要搭好班子,多给许天他们这些年轻人支持。”
陈望年的话同样滴水不漏,点明了李木子是来加强力量的,而自己才是掌舵的,并且顺势将许天划入我们这些年轻人的阵营,明确了亲疏。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简单的欢迎仪式,已经暗流汹涌。
接下来的欢迎晚宴,更是成了一场精彩的政治表演。
李木子没有再针对许天,反而像是彻底忘了刚才的不快。
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一个常委的名字,甚至是副县长、人大、政协领导的名字,并对他们分管的领域,随口说出几句见解独到的看法。
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既显示了自己的博学和亲近,又没有丝毫卖弄的嫌疑。
他频频向陈望年敬酒,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谦逊。
对几位年纪大的老常委,他更是执晚辈礼,一口一个老领导,敬重之情溢于言表。
一时间,酒桌上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相比之下,坐在那里安静吃饭,只是在别人敬酒时才举杯回应的许天,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些心思活络的干部,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这位李副书记,背景深厚,手腕高明,为人又如此谦和,一看就是能做大事的人。而许县长虽然厉害,但毕竟年轻,锋芒太露,这次张涛的事情,更是得罪了不知多少人。
刚找到的靠山王健书记,这不马上明升暗降,前途未卜。
两相比较,跟着新来的李副书记,才是更稳妥的选择。
许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李木子的这一套组合拳,看似是在团结大多数,实际上,是在挖他的墙角。
通过展现自己的和善和专业,来反衬许天的霸道和出格,从而在江城官场这张无形的权力版图上,不动声色地将许天孤立起来。
这比张涛那种简单粗暴的对抗,要高明百倍。
晚宴结束,李木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经过许天身边时,他停下脚步,依旧是那副招牌式的笑容。
“许县长,今天喝得尽兴。”
“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工作了。”
“下午的书记办公会,我会准时参加。”
许天点头微笑:“一定,恭候李书记指导工作。”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
第二天下午,县委小会议室。
书记办公会准时召开。
参会的,只有县委书记陈望年,新任副书记李木子,以及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许天。
这是江城权力核心的最小决策圈。
议题只有一个:关于张涛倒台后,政法系统的人事安排。
陈望年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
“张涛的问题,性质恶劣,影响极坏。”
“当务之急,是稳定政法队伍,把工作重新抓起来。”
“我和许天同志之前碰过头,有个初步意向。”
他看向许天。
许天会意,开口道。
“我和书记的意见,是建议由周桂龙同志临时主持县政法委的工作,同时继续兼任公安局长。”
“周桂龙同志在这次专项行动中,立场坚定,能力突出,由他来主持工作,有利于保持政策的连续性,将大扫除行动进行到底。”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陈望年端起茶杯,没有说话,这是留给李木子表态的时间。
李木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
他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
“陈书记,许县长,我刚来,对江城的情况还不太了解,按理说,不该对人事问题发表太多意见。”
他先把自己摘出来,摆出一个谦虚的姿态。
“但是,既然今天在会上讨论,那我也谈谈我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
“周桂龙同志,我有所耳闻,是公安战线上的一员猛将,业务能力毋庸置疑。”
“让他继续当好公安局长这个刀把子,我是完全赞同的。”
他先是肯定了周桂龙,也肯定了许天的部分提议,让人无法反驳。
“但是。”
李木子加重了语气。
“政法委书记这个岗位,和公安局长,还是有所区别的。”
“它不仅需要雷霆手段,更需要统筹全局的视野和平衡各方的能力。”
“公安、法院、检察、司法,这几家的关系,需要一个更稳重、更全面的同志来协调。”
“张涛刚刚倒下,政法系统现在是人心浮动,风声鹤唳。”
“这个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稳。”
“仓促地让一位公安局长来主持全面工作,会不会让下面的人更加紧张,甚至产生抵触情绪?”
“会不会让外界觉得,我们江城要搞警察治县?”
“这个信号,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一番话,有理有据,娓含蓄,却字字诛心。
他没有否定周桂龙,只是说他不合适。
这是个正面逻辑,偷换概念成了负面逻辑。
陈望年的眉头,皱了一下。
这个李木子,果然难缠。
他看向许天,想看看他如何应对。
许天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甚至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书记的顾虑,非常有道理,考虑得很周全。”
他先是附和一句。
“稳定,确实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大局。”
“但我想请教李书记,我们追求的稳,到底是什么?”
许天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清澈,直视李木子。
“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把问题都捂在盖子下面,粉饰太平的稳?”
“还是刮骨疗毒,清除掉脓疮,让健康的肌体能够重新生长的稳?”
“张涛在江城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余毒甚广。”
“为什么我们这次的专项行动,能够取得突破?”
“正是因为周桂龙同志顶住了压力,以雷霆手段,撕开了一道口子。”
“现在口子刚刚撕开,脓疮还没挤干净,我们就立刻换一个稳重的医生上来,让他慢慢调理。”
“结果会是什么?”
许天顿了顿。
“结果就是,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细菌,会获得喘息之机,他们会重新感染,甚至变得更加隐蔽,更加难以清除。”
“到时候,我们失去的,就不仅仅是稳定,而是根治问题的最佳时机!”
“所以,我依然坚持我的看法。”
“此刻的江城政法系统,需要的不是一个和稀泥的裱糊匠,而是一个能拿着手术刀,继续把清创手术做完的主刀医生!”
“周桂龙同志,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李书记担心的警察治县的说法,我想更是多虑了。”
“我们提议的是临时主持工作,并且是在县委的绝对领导下。”
“刀把子,永远握在党的手里。”
“我相信,只要我们把道理讲清楚,把方向摆明白,绝大多数政法干警,是欢迎一位能带领他们打胜仗,扫清歪风邪气的领导。”
一番话说完,许天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他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在平静地摆事实,讲道理。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李木子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凝固。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本以为,许天会从周桂龙的功劳这些角度去辩护,那他就可以用搞小圈子的大帽子扣上去。
可许天根本没提这些。
他从头到尾,都在谈工作,谈大局。
他把对周桂龙的任命,上升到了关系到整个大扫除行动成败,关系到江城未来政治生态的高度。
这一下,李木子如果再反对,就不是针对某个人了。
这个政治责任,他承担不起。
陈望年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许天同志的考虑,更深一层,也更符合我们江城当前的实际。”
“就这么定了。”
“下午,让组织部走程序,宣布周桂龙同志临时主持县政法委工作的决定。”
李木子沉默了几秒钟,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浮现。
“好,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陈书记和许县长考虑得确实比我更周全,是我刚来,对情况理解得还不够深刻。”
他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姿态从容。
“许县长,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李木子转向许天。
“以后,看来我要多向你学习了。”
许天微笑道:“李书记言重了,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第一回合的交锋,以许天的完胜告终。
就在这时,陈望年的秘书匆匆走了进来,附在陈望年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望年脸色一变。
他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今天的讨论,我看就先到这里吧。”
他看了一眼李木子和许天。
“刚才接到市委办公厅的电话,市长刘建国同志,临时决定,要来我们江城,进行调研。”
“车队,一个小时后到。”
李木子的瞳孔一缩。
刘建国?
他怎么会来?
还是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