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潇的目光变得深邃,“这条底线,在资源压力尚可承受的‘和平’或相对‘丰裕’的时期,它确实能作为一种实际的约束和缓冲,维系表面的稳定与最基本的秩序认同,避免过早激化矛盾。
但是,在面对真正的生存绝境时,它必然是第一道被现实压力突破和践踏的防线。”
她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它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其绝对不可突破的‘稳固性’,而恰恰在于它为整个资源分配体系的健康状况设定了一个清晰的‘崩溃阈值’。
这条底线被突破,本身就是一个最强烈的危机信号,标志着现有的分配体系已经临近崩坏,生存将更加艰难。因此,它既是给予弱者的‘心理安慰’,也是一个客观的‘危机预警器’。”
“当然了,还可以换一种更直白的说法。”
柳潇看向静立的水影,“这条底线的约束力,不依赖道德,而依赖于‘维持基本秩序’的需要。彻底或过早地公开抛弃底线,可能引发底层群众大规模的绝望反抗,从而导致秩序彻底瓦解,引发不可控的混乱,这同样会损害群体整体的生存概率。
所以,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期,只要还存在一丝余地,维持最低份额(哪怕只是名义上),也有它的现实价值。
而且它还不只是安慰。它还是一条被公开划出的‘生存保障红线’。红线之上,是保障的领域;红线之下,则是明确宣告‘不予保障、风险自担’的领域。原则公开,意味着每个人都必须看清这条线在哪里,理解跌落到线下的明确后果。”
电子屏幕上的文字和模拟图表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像是正在极限压力下测试着柳潇所勾勒体系的韧性与崩溃点。
几分钟后,两个指向制度长期演化宿命的问题出现:
【7、历史经验表明,任何等级制度运行一段时间后,都可能出现权力与资源的世袭、固化,既得利益阶层会扭曲规则以维护自身。
假设此法律运行数代后,群体成功壮大,但“贡献积分”逐渐异化。既得利益阶层利用制定和修改积分细则的权力,巩固自身地位,压低新兴领域的贡献估值,甚至使积分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可世袭或交易的隐形特权。系统出现僵化与不公。
你作为立法者,如何看待这套法律必然导致的此类异化?】
【8、你是否在立法之初,就为修正这种异化预留了制度性的纠错或修复程序(如定期重置、革命权)?
如果预见到但无法完全避免,你如何衡量“整体生存发展”与“系统内部正义损耗”之间的关系?】
柳潇凝视着这两个问题,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长。一时间,环形空间内只剩下墙上的代码在无声地闪烁。
“我能预见到这种异化,并且,我认为在长期尺度上,这是一种近乎必然的制度演化趋势。”
她终于开口,遵从内心真正的想法回答,“任何以‘效率’、‘贡献’为标尺,并赋予其巨大资源分配权力的体系,都难以完全杜绝路径依赖与权力寻租。
既得利益者会将‘维护体系’与‘维护自身特权’悄然等同,通过将‘贡献’标准模糊化、复杂化、特权化,甚至将‘管理’与‘仲裁’成本转化为新的统治与剥削工具。
这不是单纯的制度缺陷,而是人性在权力与资源诱惑下的某种常态。”
“但我不会预留‘革命权’那种暴力的纠错方式,那等于是在制度内部安装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的炸弹,会导致周期性的合法性崩溃、大规模暴力内耗和现有文明成果的断崖式倒退,其代价远超它要纠正的现象。”
“我倾向于设计出几种相对温和,也相对复杂的修正机制。”
柳潇开始阐述自己的构想:
“第一,建立‘贡献标准定期强制重审机制’。设立明确的法律条款,规定每五年,或每当群体技术、生存环境发生重大变革时,必须启动由广泛代表组成的‘标准审议委员会’。委员会需包含不同领域的专家、不同积分层级的代表以及按一定比例随机抽选出来的普通成员。旧标准享有一定的延续性保护,但新标准如果能在委员会中获得足够共识,就有权对旧体系进行迭代更新,打破话语权的长期被垄断。
第二,建立‘非常规贡献申诉与评估特别通道’。允许个人或团体,对其无法被现有积分体系衡量的特殊贡献(可能是技术突破、风险预警、文化凝聚力等)提出申诉。申诉由更高级别、更具独立性且成员临时随机组成的‘特别评估庭’进行个案审理。成功的案例不仅能惠及申诉者,其评估逻辑与结果还可以作为未来修订通用积分标准的重要参考,保持体系对新价值的吸纳能力。
第三,设计针对性的‘制度代谢’方案。例如:贡献积分可设定‘代际递减系数’,直系后代继承的积分价值随代数或时间打折,防止优势永久性世袭;设定个人或家族贡献积分累积的‘软性上限’,超出部分可按一定比例强制转化为对公共设施、基础研究或教育基金的捐赠,变相实现社会财富再分配;定期(如每十年或二十年)由完全独立、与当前利益网络高度隔离的评审团,对整套‘贡献’评估标准进行审视与再校准,打破解释权的垄断。同时,始终保持底层上升通道在理论上的绝对畅通,哪怕这一点在实践中会有重重阻碍。”
最后,她坦然承认了自己设计的局限性:“我承认,这些机制本身也可能被侵蚀、规避或形式化。但它们至少增加了个别群体优势固化的成本和难度,为内生的变革力量提供了合法的表达与博弈渠道,从而延缓彻底固化到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