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博物馆的明式书房陈列室光线幽暗,刻意营造出静谧雅致的氛围。巨大的紫檀木画案沉稳地居于中央,其上的木纹如水波流转,在射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胡璃和乔雀并肩站在画案前,隔着玻璃,屏息凝神。
“看这里,”乔雀微微俯身,指尖隔着玻璃虚点着画案一侧的牙板与腿足接合处,“典型的插肩榫,但你看这榫头的倒角,比《营造法式》图样上更圆润一些,少了几分匠气,多了分随意。”
胡璃凑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仔细看着那处细微的差别。“果然。这种‘不经意’的处理,反而更贴合明代晚期文人追求‘天然去雕饰’的审美意趣。就像作文,技巧锤炼到极致,反而追求一种看似信手拈来的气韵。”
她们的头靠得很近,呼吸在玻璃上呵出淡淡的白雾,又缓缓消散。讨论从榫卯结构延伸到案面边缘起的那道微妙至极的冰盘沿线,再到整体比例与空间的关系。学问上的共鸣让她们沉浸其中,眼神发亮。
当走到侧面观察案底时,乔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指着案腿内侧一处颜色略深、木质纹理似乎有些中断的区域:“这里……好像有过修补。”
胡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痕迹极其隐蔽,若非乔雀对古籍修复中各种补配、填嵌手法烂熟于心,极难察觉。
“是暗榫补配?”胡璃低声问。
乔雀凝神看了许久,摇了摇头:“不像。痕迹太自然了,几乎与原有木质融为一体,像是……某种生物性的愈合。”她抬起头,眼中带着考古学者般的探究光芒,“这案子,或许经历过不为人知的损伤,但岁月和某种精妙的修复,让它以一种更坚韧的方式存续了下来。”
她说着,下意识地转头想与胡璃交流,却猝不及防地撞进胡璃近在咫尺的目光里。胡璃没有看那处修补痕迹,而是在看她。幽暗的光线下,胡璃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映着陈列室的微光,也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学术探讨,而是带着一种柔软的、全然的欣赏与……专注。
乔雀的心猛地一跳,后面关于修复技艺可能性的分析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胡璃眼中那个小小的自己,忽然觉得,她们此刻,就像这张历经沧桑却被完美修复的画案。她自己是那块曾经可能受损的木质,而胡璃……就像是让痕迹愈合、并与原有肌理融为一体的那道……温暖的存在。
胡璃看着乔雀突然愣住、脸颊慢慢泛起红晕的样子,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轻声说,声音在静谧的陈列室里格外清晰:“有些痕迹,不一定需要被完全抹去。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故事,让完整变得……更独特。”
她的话一语双关,既指画案,也指她们之间,那些从学问知音开始,逐渐积累起的、无法被简单定义的细腻情感。
乔雀听懂了。她的心跳得飞快,耳根滚烫。她低下头,掩饰着自己失控的表情,目光重新落回那处几乎看不见的修补痕迹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原来,被这样注视着、被这样理解着,感觉是这样的。
胡璃也没有再说话,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沉静的画案,心里却像被温暖的潮水漫过。她之前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期待,在乔雀那骤然绯红的脸颊和闪躲的眼神中,得到了最真实、最动人的回应。
博物馆的阴影巧妙地将她们与周围隔开,营造出一个只属于她们的小世界。古老的木器见证着时光的修复之力,而她们之间,一种崭新的、温暖的情感联结,也在这次共同的观览中,完成了它最关键的一次确认。无需言明,痕迹已在,故事正在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