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外茶馆的午后,阳光透过格栅窗,在桌面上投下细密的光斑。空气里茶香氤氲,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微带霉味的沉香。
胡璃轻轻合上那本厚重的《金石录》影印本,指尖还停留在书页边缘。铅笔留下的标记清瘦工整,指引着她注意到那些关于拓片收藏与鉴赏的细微记载。一些原本在明代笔记小说里显得模糊不清的文人雅趣,此刻在这些更早的、近乎实录的文字对照下,陡然清晰丰润起来。
“原来‘掌上观纹’不止是比喻,”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乔雀,眸子里带着豁然开朗的微光,“宋代的金石家,是真的会依据拓片墨色的浓淡、纸张渗透的深浅,来推断原刻的风化程度与真伪。”
乔雀端起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温热的茶,闻言微微颔首。“嗯。墨色沉而不滞,纸纹显而不破,方为上品。这些标准,后来或多或少影响了文人对书画、乃至器物把玩的审美趣味。”
她的声音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目光落在胡璃脸上时,带着一种专注的审度,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分享是否被准确理解。
“就像《园冶》里提到的‘古拙’之美,”胡璃顺势接上,思维活跃起来,“追求的并非真正的残破,而是那种历经时间沉淀后,留下的、无法复制的痕迹与韵味。这和你刚才指出的,拓片上那些‘非刻意’的氤氲墨迹,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乔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基于高度共鸣的、内在愉悦的外在显影。
“时间在其上留痕,而非人力强行雕琢。”她补充道,用词精简,却精准地概括了两人讨论的核心。
胡璃看着乔雀眼中那抹罕见的、因思想碰撞而产生的微光,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满足感。这种满足,远胜于读完一本好书,或是独自想通某个学术难题。它源于一种深层次的、双向的理解与印证。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书页,掩去眼底可能过于外露的情绪。视线落在乔雀放在桌面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带着一种冷静的、属于研究者特质。
“这里的茶,”胡璃换了个话题,声音不自觉地比平时柔和些许,“似乎比学校附近其他家都要醇厚一些。”
乔雀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自己的茶杯上,白瓷衬得茶汤颜色愈发清亮。“水好。”她简单评价,“他们用的是后山的泉水。”
一句关于茶水的简单对话,在此刻的氛围里,却仿佛承载了比字面更深的意义。她们共享的,不仅仅是这壶茶,这个午后,还有那片由古老文字和相通见解构筑起来的、静谧而丰饶的精神世界。
窗外偶尔传来路人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车马声,更反衬出室内的安宁。两人不再频繁交谈,各自沉浸在方才讨论带来的余韵中,偶尔抬眼,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自然分开,没有任何不适。
直到壶中茶汤渐凉,阳光西斜。
乔雀率先站起身,“该回去了。”
胡璃点头,小心地将《金石录》收好,抱在怀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馆,步入傍晚微凉的风中。
回校的路依旧安静,步伐一致。分别时,在宿舍楼下的岔路口,乔雀停下脚步,侧头对胡璃说:“图书馆新到了一批地方志影印本,其中有几卷涉及明代书院刻书,或许对你有用。”
“好,我明天去看看。”胡璃应道。
没有约定下次见面,但一个关于新资料的告知,已然暗示了未来的交集。她们的关系,便是在这样一次次的专业分享与静谧共处中,如茶韵般缓缓释放,余香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