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来得悄无声息。
起初只是天色逐渐沉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让午后两三点钟的光线变得如同迟暮。当第一滴雨珠打在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啪”的一声时,乔雀正从一本明代地方志的影印本中抬起头,循声望去。
那滴雨珠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短暂的水痕,随即,更多的雨点接踵而至,淅淅沥沥,很快便连成一片细密而持续的雨幕。窗外的世界——远处墨韵楼的飞檐,近处几棵叶片已变得稀疏的梧桐树——都在这雨幕中模糊了轮廓,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一切喧嚣都被这柔软的屏障吸收、化解,只剩下雨水冲刷树叶和地面的沙沙声,衬得图书馆内越发静谧。
乔雀喜欢这样的天气待在图书馆。古籍阅览区特有的、混合着旧纸、微尘和淡淡防虫药草的气息,在这种阴雨天里似乎变得更加醇厚,将她周身包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那些竖排的、时而伴有缺笔避讳的繁体字上,思绪却并未立刻沉入进去。雨声像一层背景音,不扰人,反而让她的心神更容易集中,却也更容易在字里行间获得片刻的、凝视窗外出神的间隙。
就在她又一次因窗外雨势稍疾而抬眼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靠窗的另一张长桌。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是夏星。
夏星似乎也来了有一段时间了,面前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封面带着星图或复杂公式的书籍,手边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某种模拟软件生成的星系图像。她看得专注,偶尔会快速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雨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乔雀对夏星的印象,停留在几次极简短的照面——旧书市那个沉默专注的侧影,图书馆里无言的邻座,以及那张被小心留下的、绘有星图的卡片。她们之间,甚至连一次完整的对话都未曾有过,更像是两条偶尔会在固定轨道上遥遥相望的、互不干扰的行星。
此刻,夏星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她停下了书写的笔,眉头微微蹙起,视线在面前摊开的几本书和电脑屏幕之间来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正望着她这个方向的乔雀相遇。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雨声依旧。
夏星的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断思考的茫然,随即认出了乔雀。她没有像寻常熟人那样点头或微笑,只是眼神里的疏淡略微褪去了一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示意,仿佛在说“我注意到你了”,随即目光便自然地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思绪流转中一个无意义的停顿。
乔雀也平静地收回了目光。没有尴尬,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这种沉默的、互不打扰的共存状态,在清墨大学的图书馆里似乎是一种常态,尤其是在她们这些习惯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之间。
时间在雨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中悄然流逝。乔雀终于将需要的章节影印完毕,开始整理桌面上散落的书籍和笔记。当她拿起那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老教授笔记时,一张夹在里面的、薄薄的便签纸飘落下来,恰好滑落到桌腿边的阴影里。
乔雀并未立刻察觉。她将其他书本摞好,抱起,准备离开。
“乔雀。”
一个清淡的、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声音响起,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刚好能穿过雨声传入她耳中,却又不会惊扰到阅览室里的其他人。
乔雀循声转头,看见夏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桌旁不远处,手中正拿着那张飘落的便签纸。夏星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将手中的纸递了过来。
“你的东西,掉了。”她说道,语气平铺直叙,没有多余的情绪。
乔雀微微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册,才发现确实少了一张重要的笔记摘要。“谢谢。”她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与夏星的指尖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冰凉的触碰。
“不客气。”夏星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埋首于那片星海与公式之中,仿佛刚才那一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乔雀将便签纸小心地重新夹好,抱着书,缓步离开古籍阅览区。走到门口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夏星依旧坐在原处,窗外的雨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在她专注的神情上投下一层柔和而冷调的光晕。那身影在空旷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既孤独,又自成一格天地。
乔雀收回目光,悄然离去。图书馆外,雨势未歇,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这场秋雨,以及雨中图书馆里那次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集,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没有留下任何戏剧化的痕迹,只是成为了这个潮湿下午一个极其自然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