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天文系,坐落在城市光污染最弱的远郊。这里的夜晚比市区更黑,星空也因此更加慷慨。圆顶观测室里,各种口径的望远镜像沉默的巨兽,等待着揭开宇宙的秘密。
我的第一门专业基础课是《天体力学》。当老师在白板上写下开普勒三定律的微分方程时,我周围传来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优美的行星轨道被拆解成冰冷的数学符号,恒星的光辉湮没在繁杂的计算中。我握着笔,看着草稿纸上扭曲的公式,第一次对头顶的星空产生了陌生的距离感。
那种感觉在第一次独自使用专业望远镜时达到了顶峰。那是为了完成《观测天文学》的课程作业,我需要记录一组变光星的数据。我按照操作手册,笨拙地校准赤道仪,输入坐标。当望远镜终于对准目标时,我满怀期待地凑近目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黯淡的、几乎与周围背景星无法区分的光点。没有震撼,没有美感,只有仪器读数上枯燥的亮度变化曲线。
我瘫坐在观测椅上,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这就是我梦想中的星空吗?剥离了浪漫的想象,只剩下物理定律和数据的堆砌?
那段时间,我变得很沉默。除了必要的课程,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的天文资料区。我不再抬头看星图,而是埋头于一篇篇关于恒星演化、星系形成的论文里。我试图用纯粹的知识重新搭建我与星空的关系,却发现它变得愈发遥远而抽象。
论坛上的朋友“老猫”察觉到了我的消沉。他在私信里问我:“‘星尘’,你最近拍的星野照片怎么都是黑白的了?”
我愣住,翻看自己近期的作品,确实,我执着于追求细节的锐利和数据的准确,却忘了当初为什么举起相机。
一个没有观测任务的周五夜晚,我鬼使神差地爬上了教学楼的屋顶。这里没有专业设备,只有城市边缘相对干净的夜空。我仰面躺在微凉的水泥地上,像童年时那样,只用肉眼去凝视。
起初,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渐渐地,瞳孔适应了黑暗,熟悉的星座轮廓一点点浮现。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稳定地闪烁着,遥远而恒定。没有数据,没有公式,只有最原始的、跨越光年的问候。
那一刻,哽在胸口许久的东西忽然松动了。我意识到,知识与感受从来不是对立的两极。数学是理解宇宙运行的语言,而那份初次透过罐头盒望远镜看到木星时的悸动,才是驱动我学习这种语言的初心。我不能因为学会了复杂的语法,就忘记了诗歌本身。
我回到电脑前,给“老猫”回复:“谢谢提醒,我好像把星星弄丢了,现在又找回来了。”
第二天,我再次走进圆顶观测室。我依然认真校准设备,记录数据,但在工作间隙,我会允许自己什么也不做,只是透过目镜,安静地看一会儿那颗正在走向衰亡的红巨星。它内部剧烈的核聚变反应可以用方程描述,但它此刻呈现出的、那种深沉壮丽的红色,只能用心去感受。
孤光不必寻求共鸣,自照便能洞见前路。我知道,我与星空的对话,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