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沈宁玉正专注地查看水渠,指尖拂过湿润的泥土,感受着水流平稳的脉动,心下稍安。
【这条支渠还得再疏通一下,下游老张家那块地水流量有点小。】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一抬头,却猛地撞进一双深邃探究的眼眸中。
官道旁,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
车帘掀起,一身青色常服的裴琰正端坐其中,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惊疑。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宁玉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想避开视线,但理智让她迅速压下惊惶,强迫自己维持镇定。
她现在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点子”并提供给村里的小秀才,没什么好心虚的。
她微微垂下眼帘,朝着马车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书生礼,姿态恭敬却疏离:“学生见过裴大人。”
裴琰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从沈宁玉身上缓缓移开,扫过不远处吱呀作响的龙骨水车,
扫过纵横交错、引流送水的沟渠网络,最后落在那片与周遭枯黄截然不同的、顽强挺立的青绿秧苗上。
这一切,都与一路所见的绝望景象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
而这一切的核心,似乎都与眼前这个穿着靛蓝粗布衣、看似安静本分的少女秀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推开车门,缓步下车,走到田埂边,并未看沈宁玉,而是俯身掬起一捧渠中清水。
水流清凉,沁入掌心。
“此物,名为水车?”
裴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清冷如泉。
沈宁玉心中警惕,语气却尽量平稳自然:“回大人,是。村里人都这么叫。”
“从何而来?”
裴琰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她,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人心。
来了!沈宁玉早已打好腹稿,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回想,用不确定的语气回复道:
“回大人,学生以前……似乎在一本讲述各地风物农事的杂书上看到过类似的图画和零星记载,言及干旱之时可用此物取水。
此次旱情严重,学生见父兄挑水艰辛,便凭着模糊记忆将大概样子画了出来,与大爹一同去请教了镇上的王木匠。
是那王木匠手艺精湛,反复琢磨试验,才最终做出了这实用的水车。学生……只是提供了一个粗浅的想法。”
她将功劳最大限度地推给了王木匠和“杂书”,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裴琰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伪。
“杂书?何种杂书?书名为何?”
他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敷衍的压迫感。
沈宁玉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和茫然,摇了摇头:
“时日已久,学生当时年幼,亦是随手翻阅,并未刻意记下书名……只依稀记得书页发黄,似乎是些游记杂谈一类,如今更是寻不见了。”
【死无对证,最是安全。】她心下暗道。
裴琰深邃的眼眸微眯,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但也挑不出错处。
一个农家女,偶然看过些杂书,记住一两个新奇点子,倒也说得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高效运转的水利系统。
“这些沟渠,开挖规划,亦是王木匠所为?”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沈宁玉心头一紧,【果然问到了!】
她立刻摇头,语气更加“实事求是”:
“并非如此。开挖沟渠、引水分配之事,是村里王村长和几位有经验的老人主持,召集了全村青壮,共同勘测地势、商议决定的。
学生只是提议,既有了水车,或可借此开挖沟渠,将水引至更远田地,至于如何开挖、路径如何,学生年幼,并不精通此道,未敢妄言。”
她再次强调了自己“只动嘴皮子提供初步灵感、实际执行全靠村民集体智慧”的定位。
裴琰负手而立,望着这片在旱灾中挣扎出的绿意,沉默了片刻。
他能看出,这水车结构巧妙,绝非寻常木匠能轻易想出,背后定有更精密的计算。
这沟渠虽看似朴素,却也暗合水利之理,绝非一群老农能短时间内规划得如此高效。
沈宁玉的解释,听起来合理,却总透着一丝过于巧合的意味。
但眼下,深究来源并非第一要务。
这水车和水利网,是实实在在的抗旱良策,是救命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重重疑云,转身看向沈宁玉,语气郑重了几分:
“无论源于何处,此物此法,于当前旱情,乃是雪中送炭。沈秀才能将所见所思用于乡梓,亦是功德。”
沈宁玉微微躬身:“大人谬赞,学生不敢当。皆是乡邻齐心,工匠用力之功。”
裴琰不再多言,对身后的县丞沉声道:
“立刻召集县中所有资深木匠、水利相关胥吏,前来此地观摩学习!
令其以最快速度仿制、推广此水车及沟渠之法至全县各乡!尤其是流民可能途经之区域,务必尽快落实!”
“是!大人!”
县丞连忙应下,脸上也带着兴奋之色。有了这办法,青川的旱情就有缓解的希望了!
命令下达后,裴琰再次看向沈宁玉,目光复杂。
这个女孩,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
高产稻种、格物之思、如今又是这救急的水车……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看似普通,却总能于关键处显露出不凡。
还有那个来历成谜、白发坐轮椅的“夫郎”谢君衍……
他心中疑虑更深,但此刻绝非探究之时。
“沈秀才,若后续推广中,匠人或有不明之处,或许还需你从旁转述那‘杂书’所载之意。”
裴琰道,这话留了余地,也存了继续观察的心思。
沈宁玉心里叫苦,面上却只能应下:
“学生遵命。若学生还记得些许,定知无不言。”
【只希望那些木匠足够聪明,别再来烦我!】
裴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上了马车。
车队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沿着这片“绿洲”的边缘缓缓行驶,裴琰需要更仔细地查看这新式灌溉系统的全貌。
沈宁玉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总算应付过去了……裴琰那眼神,太吓人了,还是那样,好像能把人看穿一样。】
她拍了拍胸口,决定最近更要低调做人,没事少往水车那边凑。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当县衙组织的木匠和县吏们在大青村热火朝天地学习水车制作和水利规划时,一个更坏的消息,如同沉重的阴云,骤然压了下来!
一匹快马带着滚滚烟尘冲入大青村,马背上的差役脸色惶急,声音嘶哑地带来了裴琰的最新命令和警告——
“北方流民先锋已至邻县!人数众多,秩序混乱,强抢粮水之事已发生数起!
各村里正即刻组织乡勇,严加防备!所有水车、粮仓,务必重点看守!”
消息像野火般瞬间传遍全村,刚刚因水车而升起的些许希望和轻松,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紧张所取代!
流民来了!
沈宁玉听到消息时,正在写字,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