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内,暖炕的余温烘烤着空气,带着泥土和烟火特有的踏实感。
裴琰半倚在炕头,盖着厚实的棉被。阳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吝啬地在他脸上投下几道光痕,映照出他此刻的状态。
当沈林端着粥碗进来,目光触及炕上的裴琰时,心头猛地一跳。昨夜混乱中看不真切,此刻晨光熹微,才真正看清这位“贵人”的模样。
只见他面色依旧苍白如雪,毫无血色,仿佛玉雕一般,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然而,那斜飞入鬓的剑眉下,一双眸子却深邃幽黑,如同寒潭深水,即便带着病容,也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人心。
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即使狼狈地裹在农家粗布被褥中,也难掩那份刻入骨髓的清贵与疏离。
他随意搭在被子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一种掌控力量的美感。
沈林只觉得呼吸一窒,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这就是官老爷?
跟他想象中脑满肠肥的官差完全不同,倒像是……像是画本里那些清冷孤高的谪仙,只是此刻这谪仙染了尘埃,还带着一丝迫人的锐气。
裴琰微微抬手示意沈林放下托盘,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这细微的痛楚反而更衬出他眉宇间那抹隐忍的坚毅。
裴琰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林松身上。来人穿着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儒生长衫,身形清瘦,面容斯文,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
但那双眼睛,沉静而明亮,没有丝毫落魄书生的颓丧,反而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坚韧和沉稳。步履从容,不卑不亢。这绝非寻常乡野村夫。裴琰心中下了初步判断。
沈林看见三爹林松进来,二人似乎有话要交谈,放下托盘立马退了出去。
这时林松走进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书生礼:“草民林松,见过大人。大人贵体可安?”他的声音清冽平稳,目光坦然地迎上裴琰审视的视线。
裴琰微微颔首,目光在林松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儒生长衫上掠过,落在对方那双沉稳、带着书卷气却又不乏坚韧的眼睛上。
“林先生不必多礼。”
裴琰的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清冷平稳,“昨夜承蒙贵府搭救,裴某感激不尽。若非王猎户及时援手,沈家暖炕驱寒,裴某恐已命丧风雪。”
他的话语客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林松,“裴某新任青川县令,赴任途中不幸遭遇山匪伏击,幸得护卫拼死相护,方侥幸脱险至此。”
“青川县令?!”饶是林松早有猜测,此刻亲耳听闻,心头仍是一震!
他立刻再次深揖:“原来是县尊大人驾临寒舍!草民失礼!昨夜情急,未能及时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县令遇刺!这绝非小事!沈家可能会被卷入了这等滔天巨浪!祸福难料,祸福难料啊!
他面上竭力保持平静:“原来是县尊大人驾临寒舍!草民失礼!昨夜情急,未能及时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不知者不怪。”
裴琰抬手虚扶,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林松的每一丝细微表情,“林先生似乎并非寻常农户?观先生言行气度,应是饱读诗书之人。”
他看似随意地抛出话题,实则是精准的试探。
来了!林松心中一凛,这位县令目光如炬,不好糊弄。
他面上苦笑,带着恰到好处的落寞与无奈:“大人谬赞。草民早年确曾侥幸进学,得中秀才功名。然家道中落,又无银钱打点,蹉跎多年,早已绝了仕途之念。
如今不过是山野一村夫,在村中教几个蒙童识几个字,聊以糊口罢了。”
他将自己描述成一个落魄无银钱打点的读书人,巧妙地避开了更深的原因,试图将形象固定在一个无害的落魄文人上。
裴琰眸光微闪,不置可否。
落魄秀才?家道中落?解释倒也合理。但观其言语间说辞、家中还有此等实用暖炕的秀才,也一定不简单。
他话锋一转,带着探究:“昨夜那暖炕,驱寒之效甚为神异。裴某走南闯北,却也少见。不知此法是先生所创,还是村中祖传?”
核心问题来了!林松心头警铃大作,但早有腹稿。
他从容答道,语气带着一丝“侥幸”和“后怕”:“回大人,此乃北地御寒之法,并非草民或村中所创。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前些时日,镇上来了位姓韩的老泥瓦匠,据说是从北边逃难而来,身怀这盘炕的手艺。草民家中幼女宁玉,”
他特意提到名字,语气自然,“平日翻些杂书,偶然看到些关于火墙暖道的零散记载,便在家中闲谈时提了一嘴,说若能在床下砌火道引烟,或可驱寒。”
他顿了顿,看向裴琰,捕捉着对方的神情:“恰逢那韩师傅在镇上揽活,草民便抱着试试的心思,花了些辛苦钱请了他来指点。
韩师傅手艺精湛,耐心传授,草民家中几个小子也肯下力学,这才依葫芦画瓢,在自家垒砌成功。
冬日一试,果然暖和,这才敢在邻里王猎户家尝试。说来惭愧,若无韩师傅真传,单凭书中几句零散言语,是万万垒不出这能救命的暖炕的。”
他将功劳主要归于“韩师傅”的传授,沈宁玉只是提供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来源,且强调了是家中闲谈时偶然提及,大大降低了她的存在感和特殊性。
“哦?韩姓泥瓦匠?北地手艺?”裴琰眉梢微挑。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得多。一个流落至此的北方匠人,带来了当地成熟的技艺,被一个识字的农家女孩从杂书中看到零星记载后联想提议,再由家中男丁学习实践成功。
他心中对“沈宁玉”的好奇稍减——一个十岁村女,能留意到杂书中关于取暖的记载并产生联想,心思也算细巧,但也仅此而已。
他更关注技艺本身:“令嫒倒是心思灵动,能留意书中杂记。此法若真能推广,于北地严寒之处的百姓,实乃莫大福音。
裴某身为县令,倒要替百姓谢过韩师傅的技艺和沈家的实践了。”
他将关注点更多地放在了技艺本身和推广价值上。
林松暗松一口气,连忙谦逊:“大人言重了。韩师傅技艺精湛,草民一家不过是学了些皮毛。若能帮衬邻里御寒,已是幸事,不敢当大人之谢。”他再次强调是“学了些皮毛”,淡化沈家的作用。
两人又就裴琰伤势、墨云情况、风雪路途等寒暄几句。林松应对得体,滴水不漏。裴琰也适时地流露出些许疲惫。林松识趣地告退,言道让大人安心静养。
林松退出西厢,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虽然用“韩师傅”和“杂书记载”暂时遮掩了过去,但这位县令心思之缜密、目光之锐利,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快步走向堂屋,必须立刻与沈秀商议对策。
堂屋里,气氛凝重。沈秀、赵大川、孙河都紧张地看着林松。
“确是县令大人,赴任途中遇‘匪’。”
林松将关键信息告知,并强调了保密。“关于暖炕,按我们说好的,推到韩师傅和玉姐儿看书联想上,小子们出力学的。
记住,玉姐儿只是看书提了一嘴,主要功劳是韩师傅和小子们的!”他特意叮嘱,统一口径。
“县令!”赵大川脸色发白,蒲扇般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
乖乖,真是县太爷!还带着伤,被坏人追!这要是……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孙河更是惴惴不安,手里的抹布都快拧成了麻花。 官老爷住在咱家?这伺候不好可咋办?万一那坏人追来……
沈秀强自镇定,手心却也是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眼下只能小心再小心,把人伺候好,平安送走才是上策。
“知道了。都按松哥儿说的办。伺候好,管住嘴,尤其是孩子们。”她忧心地看向女儿房间的方向。
沈宁玉的房间里,《颜勤礼碑》的摹本摊在桌上,墨迹未干。她看似在练字,心神却高度紧绷。
裴琰醒了,县令身份确认。麻烦!巨大的麻烦!刺杀、藏匿,每一项都可能给沈家带来灭顶之灾。
裴琰本人,那双锐利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隔着墙壁都让她感到如芒在背。
“必须尽快送走他!”但怎么送?伤没好,路不通。她需要筹码——加速他康复的筹码。
她的目光投向暖窝。灵泉水!风险巨大,但也许可以间接利用?利用这些被灵泉滋养过的菜?或者……混合药材?
一个计划在脑中成形:将微量灵泉泥混入给裴琰的汤药或食物中。同时,暖窝里的菜也可作为“滋补品”。双管齐下,加速康复!
“彪哥……”另一个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盘炕生意必须加速!要在雪化前,让更多村民受益,将沈家利益与全村捆绑!形成对抗彪哥的护盾。
“时间紧迫!”沈宁玉感到巨大的压力,笔下的字迹都带上了几分焦躁。
大雪初霁,大青村从一片死寂中渐渐复苏。
积雪深可及膝,家家户户的首要任务就是清理门前屋后的积雪。
铁锹铲雪的“嚓嚓”声、扫帚扫雪的“沙沙”声此起彼伏,打破了雪后的宁静。
汉子们呼着白气,奋力开辟通往水井、柴房和邻居家的小径。女人们则忙着将被积雪压塌的草棚、篱笆重新支起来,心疼地清理着被冻坏的零星菜蔬。
孩子们最是兴奋,堆雪人、打雪仗,冻得小脸通红也乐此不疲,欢笑声给肃杀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生气。
王猎户家的暖炕正式启用,温暖驱散严寒的效果立竿见影!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村。
亲眼所见让村民彻底信服——那炕面摸上去暖手,屋里暖烘烘的,张大娘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逢人便夸“暖到骨头缝里了”!
村东头的田老大家,当家的田老大前些年摔伤了腰腿,一到寒冬就疼得直不起身,全靠火盆熬着。
听说王猎户家的炕热了,田老大让两个儿子田壮、田强抬着自己,硬是去王家炕头坐了小半个时辰。
回来时,田老大激动得老泪纵横:“暖和!真暖和!我这腿……好像没那么钻心地疼了!”
田家兄弟二话不说,扛着家里存着准备开春盖房用的青砖和几袋粮食,直接敲响了沈家的门。田壮嗓门大:“大川叔!松叔!求你们帮个忙,给我爹也盘个炕吧!砖和粮食都在这儿了,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这就像点燃了导火索。亲眼见到田老大这个“活例子”的变化,村民们再也按捺不住。
求盘炕的人几乎踏破了沈家的门槛。赵大川带着沈林、沈海、沈石、沈风忙得脚不沾地,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
他们顶着寒风,挨家挨户查看场地,指点准备材料,然后开始施工。“沈家盘炕匠”的名声迅速传开,连邻村都隐约听到了风声。
沈风也彻底沉浸在“手艺受人尊敬”的满足感中,干劲十足,早把之前的委屈抛到了脑后。
沈宁玉则深居简出,埋头练字,塑造“好学”形象,极力避免与裴琰接触。
每次露面都低眉顺眼,像只受惊的小鹌鹑,紧紧跟在孙河身后,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然而,她越是回避,那道来自西厢的、若有若无的目光,越是如影随形,让她脊背发凉。她能感觉到,那位县令大人并未完全打消疑虑。
这天傍晚,沈宁玉刚搁下笔,准备去灶房帮忙。走到堂屋门口,便听到西厢传来裴琰清冷平稳的声音:
“林先生,这两日叨扰,裴某伤势好转,心中感念。听闻令嫒宁玉,心思细巧,能留意书中杂记,于识字一道也颇为用心。”
沈宁玉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跳如擂鼓。
裴琰的声音继续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帘:“裴某闲来无事,倒想见见这位能‘看书联想’的小友,当面道一声谢。不知可否请令嫒过来一叙?”
堂屋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沈秀等人紧张地看向林松,又担忧地望向僵在门口的沈宁玉,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隔着门帘的缝隙,裴琰的目光早已捕捉到那个在堂屋门口一闪而过的纤细身影。
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细棉袄,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小髻,身量尚未长开,却已能看出几分清秀的轮廓。
肤色是乡下女孩常见的微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与其年龄不符的警惕和……刻意的闪躲?
这刻意回避的姿态,比任何好奇都更让他觉得有趣。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孩,面对官身,要么是敬畏好奇,要么是懵懂无知,如此明显的、近乎戒备的回避,反而显得格外突兀。
他倒要看看,这“看书联想”的小丫头,到底是真聪慧,还是藏着什么心思。
林松心中一沉,知道避无可避。他看向沈宁玉,眼神复杂,带着安抚和提醒:“玉姐儿,县尊大人唤你。过来吧,莫怕,大人只是问问你看书的事,照实说便是。”
他特意强调了“看书的事”,提醒她注意分寸。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宁玉身上。她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瞬间沁满冷汗。该来的还是来了!
真是麻烦!这穿越到不仅面临生存压力,居然还要考验演技!如若回到现代,可以考虑向演艺圈发展了!沈宁玉迅速收敛精神。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迅速堆起符合年龄的、带着明显怯懦和受宠若惊的紧张神情。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警惕,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扇此刻仿佛通往龙潭虎穴的西厢房门。
这是一场关乎沈家安危的、需要极度谨慎的应对。
她必须扮演好一个“偶然从杂书看到点东西、有点小聪明但本质还是懵懂村女”的角色,眼神要怯,回答要带点天真甚至笨拙。
绝不能流露出任何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见识,绝不能让他联想到跟她有关,甚至空间这些要命的秘密。
她反复在心底告诫自己:沈宁玉,你现在只是个十岁的、有点认字运气的乡下丫头!
门内,裴琰半倚暖炕,面色尚带病容,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已恢复了清明与锐利,平静地注视着门口那个带着怯意、一步步走近的纤细身影。
女孩低着头,只能看到乌黑的发顶和微微颤抖的肩头,像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鹿。
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份刻意营造的怯懦之下,似乎有一根弦绷得极紧。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探究,仿佛要穿透这层伪装,看清这“看书联想”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