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除。彤云低压,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大青村光秃秃的枝桠。
沈家堂屋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霸道四溢的香气却顽强地穿透了缝隙,在清寒的冬夜里固执地宣告着这个家的不同。
新盘的暖炕烧得滚烫,热力透过土坯墙,熏得紧挨着的新暖窝都透出融融暖意。
灶房里,大锅蒸腾着白茫茫的热汽,新碾的白米在锅里咕嘟着,散发出纯粹诱人的清香。
油锅滋滋作响,金黄的油渣在猪油里翻滚沉浮,焦香霸道地混合着刚出锅的黍米年糕的甜糯气,更有一股炖肉的浓香和腊味的醇厚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心上。
这气味浓烈、富足、带着劫后余生的踏实,是沈家从未有过的年景。
“玉姐儿,过来帮二爹端菜!”
孙河系着半旧围裙,额头沁着细汗,脸上红光满面,油润的喜气几乎要溢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盘堆得冒尖的油渣炒腌菜放在堂屋正中的榆木桌上——裂纹被仔细擦拭过,铺上了干净的粗麻布。
桌上不再是往年的寒酸。除了油亮喷香的油渣炒腌菜,还有一大碗撒了翠绿葱花的萝卜炖鸡汤,汤汁奶白,鸡肉酥烂;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蒸得晶莹剔透的腊肉片,油脂浸润,咸香扑鼻;
一碗用新买红糖细心浇过的黍米年糕,红亮的糖汁流淌在金黄上;甚至还有一小盘裹了面糊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干,香气勾人。
最显眼的,是每人面前那一碗粒粒分明、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沈宁玉放下手中蘸饱了墨的毛笔。毛边纸上,筋骨初显的“科举”二字悄然洇开。
她指尖残留着墨香,目光扫过那两个字,又掠过窗纸外沉沉的暮色。
科举……在这个时代,对女子而言无异于攀登绝壁。但箱底那三百多两银子,还有这暖窝里不合常理的生机,给了我一点底气。
不试,永远只能按着这“三夫”的轨迹走。试试,至少能多一分选择的筹码保障。心头那点隐秘的念头如同新燃的炭火,灼灼发烫。
她端起那碗香气格外清甜的白米饭——混了空间良种,稳稳放在母亲沈秀面前的主位。“娘,吃饭了。”
“哎,好,好。”
沈秀接过碗,指尖拂过温热的碗壁,看着碗中雪白晶莹的米粒,眼圈忍不住微微一红。
往年这时候,桌上能有几个掺了麸皮的黑面窝头、一碗不见油星的咸菜汤已是难得。
她环视围拢过来的家人,目光在丈夫们和儿子们洗得发白却整洁的棉袄上掠过,最后落在女儿沉静的小脸上,百感交集。
“都坐下吧,今儿是年三十,咱们一家子……托玉姐儿的福,箱底有了压仓银,桌上有了好饭菜,好好过个年!”
赵大川挨着沈秀坐下,古铜色的脸膛被炕火和油灯映得发亮。
他端起一碗黍米粥,目光扫过桌上前所未有的丰盛,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洪亮带着豪气:“祖宗保佑!托玉姐儿的福!咱家这年,有白米饭,有肉有鱼,有油渣年糕!好!真好!”
他仰头,将碗中温热的稀粥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沉甸甸的暖意和力量。
沈林几兄弟依次坐下,眼睛都亮晶晶地盯着桌上的菜。
沈风吸了吸鼻子,馋虫被勾得直叫:“二爹这腊肉蒸得真透亮!鸡汤也香!还有炸鱼!”沈海憨厚地笑着,沈石则直勾勾看着那盘油渣。
“就你嘴馋!”
孙河笑着嗔怪,夹起一大块焦黄酥脆的油渣,越过几个儿子渴望的目光,稳稳放进沈宁玉碗里,“来,玉姐儿,多吃点!咱家的福星,可得吃最好的!这鱼炸得酥,给你挑条大的!”
油渣的焦香瞬间在沈宁玉鼻端炸开。
她看着碗里那最大块的油渣和孙河随后夹来的炸鱼,又看看哥哥们虽然羡慕却毫无怨怼、反而带着理所当然笑意的眼神,心头暖流涌动,又有一丝沉甸甸的压力。
这份“理所当然”的偏爱,是这时代赋予“女儿”的特权,也是无形的枷锁。我能用这份特权做多少事?又能承担多少期待?
她夹起油渣,没有自己吃,反而放进了身旁五哥沈书的碗里:“五哥帮我尝尝,看香不香?”
沈书小脸顿时笑开了花,小口咬下去,酥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香!真香!六妹你也吃!”他忙不迭地要把油渣夹回来。
“五哥吃,”沈宁玉按住他的小手,又夹起一块小的放进自己碗里,抬头对孙河甜甜一笑,“二爹手艺好,都香!这炸鱼肯定也酥脆!”
孙河眼眶又是一热,忙低头去盛汤。
“行了,都动筷子吧!尝尝这鸡汤,炖了一下午了!”
沈秀发话,声音温和而有力。她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箸腊肉,放到林松面前的粗陶碟里,“松哥儿,这些日子劳心费力,多吃点。”
林松正襟危坐,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腕骨。
他微微颔首:“谢秀姐。”声音清冽如常,目光扫过碗中晶莹的白米饭,却无多少波澜。
他执筷的动作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克制,只夹了面前碟里的腊肉,细嚼慢咽。
暖窝里疯长的翠绿,袖袋深处那块硌着骨头的残破玉牌,还有彪哥那“年后算账”的狠话,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将这桌丰盛的年饭都衬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清冷。
年夜饭在一种温馨又暗藏紧绷的氛围中继续。油渣的焦香、腊肉的咸鲜、鸡汤的醇厚、炸鱼的酥脆、白米饭的清甜、年糕的糯软,熨帖着肠胃,也稍稍冲淡了那份无形的压力。
沈林和赵大川低声说着开春翻地的事,沈海、沈石埋头扒饭,沈风则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缠着孙河问镇上醉仙楼到底有多气派。
“娘,”沈宁玉小口吃着白米饭,感受着米粒在舌尖化开的清甜,状似无意地抬头,看向沈秀,“过了年,《千字文》的字我差不多认全了,是不是……就能跟三爹正经学《论语》了?”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中。
堂屋里咀嚼的声音似乎都停顿了一瞬。沈林抬起头,他跟着林松学得最久,已能写全家名字和简单记账,眼神里有对妹妹进度的赞许,也有一丝对“科举”二字的茫然。
沈海和沈石也抬起头,他们认得字少些,沈海能帮孙河记个简单流水账,沈石则只对林松讲的兵器图谱感兴趣,眼神复杂地看向妹妹,有茫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深究的黯淡——
认字明理他们懂,但那高高在上的科举,离他们太远了。沈风则撇了撇嘴。
沈秀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看向女儿。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女儿仰着的小脸带着孩童的纯真期许,那双眼睛却清亮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深处藏着某种她看不懂却隐隐心悸的执拗。
“玉姐儿……”
沈秀放下筷子,声音带着一丝犹豫的温柔,“女儿家,多认些字,明事理,管家看账本不吃亏,自然是好的。你几个哥哥不也跟着你三爹学着?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科举功名……终归是男儿们奔的前程。耗神费力,路途艰难,你又何必……”
“娘,我晓得难。”沈宁玉立刻接口,声音依旧清脆,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平静韧劲。
岂止是难?女子科举,在这个时代几乎是逆天而行。但箱底那几百两银子,至少能给家里增加负担。林松的学识,是我现成的老师。不试,我甘心吗?
“可三爹的书我都翻过了,朝廷律法写得明明白白,女子亦可科举入仕。咱们云朝,不是没有女举人、女进士!我不求一步登天,只想试试看,多懂些道理,将来……”
她目光扫过几位爹爹和哥哥,最后落在母亲脸上,“无论是持家,哥哥们的人生大事,还是……及笄之后要娶的那三位夫郎,总要多点底气,也能为家里分担些。”
“娶三位夫郎”几个字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孙河夹菜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赵大川端着汤碗的动作也顿住了。
沈秀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这正是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石头之一。
女儿金贵,可及笄后要按律娶三位夫郎,这其中的花销、人选、还有未来如何平衡,桩桩件件都是难题。
若女儿真能多些学识见识,将来主持中馈、相看夫郎时,或许真能少些被动。
“哼!”
一声压抑的闷哼带着浓重的不甘和酒气响起。是四哥沈风。
他不知何时已喝了几口孙河自酿的寡淡米酒,黝黑的脸上泛着红,眼睛直勾勾瞪着碗里的饭粒,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囔:
“……读书……科举……说得轻巧……那笔墨纸砚、束修拜师,哪样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往里填?
咱们家……箱底是有银子,可……可凭啥……凭啥好事都……都紧着她?咱们哥几个累死累活……将来还得三个妹夫分她的心……”
来了。
沈宁玉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理解。资源倾斜必然引发矛盾,尤其是在这资源匮乏的古代。
沈风的不满很真实,他看不到我读书能带来的长远价值,只看到眼前的投入和未来的“分心”。她平静地看着沈风,等待反应。
“啪!”
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油腥气,狠狠拍在沈风的后脑勺上,力道之大,让沈风一个趔趄,差点把脸埋进饭碗里。
“混账东西!灌了几口猫尿就敢浑说八道!反了你了!”
二爹孙河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风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尖利颤抖。
“箱底的银子是玉姐儿挣来的!没她,你今天连这口白米饭都吃不上!
轮得到你在这儿放屁?!她想读书认字,那是天大的好事!再敢浑说一个字,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孙河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哆嗦着,眼中是纯粹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痛心。
沈风是他的亲子,可这番话,不仅是对妹妹的嫉妒,更是对沈家如今倚仗的根本——沈宁玉这唯一女儿的质疑和怨怼!这简直是在戳他的心窝子!
沈风被父亲这一巴掌和从未有过的厉声呵斥彻底打懵了,酒也吓醒了大半。
他捂着头,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母亲沈秀不赞同的目光,又瞥见沈宁玉平静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清澈,却让他莫名心头发虚。
他嗫嚅着,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吭声,只把脸深深埋了下去。
堂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将众人沉默的身影投在泥墙上,晃动如鬼魅。
暖炕散发的热意似乎也驱不散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沈海、沈石几个更是大气不敢出。
一直沉默的林松,终于放下了筷子。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落在沈宁玉脸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深处却仿佛有幽微的星火被悄然点燃。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方才的喧嚣与死寂:
“玉姐儿既有此心,开春后,我便教你《论语》。”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脸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格在赵大川和沈秀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凿刻:
“束修拜师之费,自有我抄书所得贴补。笔墨纸砚,也无需家中额外破费。纵是女子科举,千难万险——”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坚定,却又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心上:
“多识一字,便多一分立身的根基。这世道……女子立足,本就更难几分。及笄之后,三夫在堂,若无慧眼明心,何以持家?何以立足?”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了沈秀的心上,也戳中了沈家所有人对未来的隐忧。堂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沈秀看着林松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再看看女儿眼中骤然亮起的星火——那里面有她看不懂的坚定和渴望。
林松说得对。玉姐儿若一无所知,将来面对三个夫郎,如何能不被拿捏?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那几百两银子,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将来过得好些吗?她心中翻腾,最终所有担忧都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轻轻点了点头。
“松哥儿说得……在理。玉姐儿,你想学,便好好跟着你三爹学。”
年夜饭的气氛被这小小的插曲搅得有些沉闷,又被刻意的热闹掩盖过去。
沈秀拿出几个用红纸包着的铜钱,每个孩子都分了一份压岁钱。沈宁玉那份,明显厚实些。沈书得了饴糖,早把刚才的不快抛到脑后,小口小口珍惜地舔着。
窗外,夜色如墨,风雪更紧。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村东头,王猎户家的油灯也亮着,桌上却只有窝头和清汤。张大娘啃着窝头,酸溜溜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墙壁,落在沈家飘香的年夜饭上。
沈家堂屋,暖意融融。沈宁玉安静地吃着饭,心中波澜起伏。
科举之路,道阻且长。但林松的支持,是意外之喜,也是关键一步。
彪哥的阴影还在,暖窝的秘密需要守住,哥哥们的情绪也要留意……
这个年,是新的起点,也是更多挑战的开始。她抬眼望向窗外无边的风雪,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