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冻土,吱呀作响,载着沉甸甸的年货和五十文铜钱带来的复杂心绪,沈家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青头镇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冬日山野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低鸣。
车内气氛微妙。年货的丰盈——那雪白的粳米、油亮的肥膘、珍贵的红糖、还有一小包让沈书时不时偷瞄的饴糖——本该带来纯粹的喜悦。
但那五十枚沉甸甸的铜钱,尤其是醉仙楼周大师傅临走时那句“随时恭候”和彪哥那怨毒的眼神,像无形的石头压在心头。
推车的赵大川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路上显得格外洪亮,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娘的,今天可真是……多亏了松哥儿!那周大师傅……松哥儿,你跟他真认识?他咋会帮咱出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三爹林松身上。他依旧走在车旁,身形清瘦,青布棉袍洗得发白,神情却比往日更显沉静。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算不得认识。只是……早年我赴府城考秀才时,曾在青头镇落脚。那时他还不似如今这般显赫,只是醉仙楼一个颇有天赋的二灶。
我盘缠用尽,病倒客栈,是他……私下里给我送过几碗热汤,几碟未曾动过的席面剩菜。”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萍水相逢,一点微末恩惠罢了。未曾想他还记得。”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在家人心中掀起了波澜。
沈秀眼中露出疼惜:“松哥儿,你当年……”
林松摆摆手,截住她的话:“都是过去的事了。今日他出手,一是念及那点旧情,二来,也是为那‘暖窝青’。
此物对他这等大厨而言,价值远超铜钱。他看中的是东西,并非沈家。”
“那彪哥呢?”四哥沈风心有余悸,忍不住问,“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善茬,吃了那么大亏,会不会……”
“会。”
林松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起来,“这种地痞,最是记仇。
今日在周大师傅面前丢了脸面,不敢明着动醉仙楼,但对我们这等乡下人家,定会寻机报复。
近期,家中需格外警惕,无事少去镇上,尤其玉姐儿。”
“怕他个鸟!”赵大川古铜色的脸膛一沉,手臂肌肉下意识绷紧,“敢来大青村撒野?咱爷几个也不是吃素的!正好新打的柴刀还没开锋!”
“爹!莫逞强!”大哥沈林立刻道,语气沉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爹说得对,小心为上。回去后,晚上守夜的人得加派,篱笆也要再加固。”
经历过沉塘事件和火灾,沈林明显成熟了许多。
沈宁玉安静地听着,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串冰冷的铜钱。
三爹的解释合情合理,也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林松身上有故事。落第秀才的身份,怕不只是“没考上”那么简单。
他认识醉仙楼大厨,懂得审时度势,心思缜密远超普通农人。
至于彪哥的威胁……沈宁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空间是她最大的底牌,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暴露。眼下,提升自身和家人的实力,积攒更多“合理”的财富和话语权,才是硬道理。
“玉姐儿,”母亲沈秀的声音带着关切,“吓着没?往后咱就在村里,不往那虎狼窝去了。”
沈宁玉抬起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娘,我没事。三爹和大哥说得对,咱们小心点就行。咱们大青村也不是谁都能来撒野的地方!”
她刻意带上了点孩童的“豪气”,冲淡了紧张气氛。
“对!咱大青村上下几百口子,还怕他几个泼皮?”赵大川被女儿的话一激,豪气顿生。
说话间,大青村那熟悉的山坳轮廓已映入眼帘。村口老槐树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
除了张大娘和她的两个丈夫田老大、田老二,旁边还多了一个魁梧的身影,肩头扛着猎叉,正是王猎户!
他显然是刚从山上下来,皮袄上还沾着霜雪,脸色沉静,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归来的沈家众人。
车子刚拐过弯道,张大娘就热络地迎了上来:“哎哟!秀姐儿!大川兄弟!松哥儿!可算回来了!老王,你也瞧瞧,沈家今年这年货办得,啧啧!”
王猎户没急着说话,目光在沈家人身上快速掠过,尤其在赵大川和林松脸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他们是否安好。
当看到沈宁玉安然无恙地坐在车上时,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才微微放松。
“张大娘,田叔,王叔。”沈秀当先应声,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
“听说你们去镇上办年货了?哟!瞧瞧!这白米!这肥膘!沈家今年是要过个肥年啊!”张大娘啧啧称叹,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视年货。
“托祖宗的福,侥幸得了点余钱,让孩子们过个肥年。”沈秀回答得滴水不漏。
张大娘目光一转,精准落在沈宁玉身上,笑容更盛:“玉姐儿可是咱村的大福星!将来及笄了,三个夫郎的位置,可得好好挑挑,起码得是个童生,最好是个秀才!”
气氛瞬间微妙。王猎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这种当众谈论未及笄女孩婚配的行为有些不以为然,但碍于张大娘是他妻子,并未出声。
沈秀笑容不变,轻轻揽过沈宁玉:“玉姐儿还小,不急。她三爹说了,让她先跟着认字明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林松适时接口,语气矜持而疏离:“玉姐儿聪慧,多识些字,懂些道理,将来无论持家还是相看,总有益处。至于功名与否,端看缘分。”
他既抬高了女儿,又摆明了态度——沈家看重的是女儿本身,夫郎人选需才德匹配,并非只看功名。
张大娘脸上的笑容滞了滞。
王猎户此时却开了口,声音洪亮,带着猎户特有的爽直,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年货办得厚实是好事!不过,大川,松哥儿,我听着……你们在镇上遇到麻烦了?跟人起了龃龉?”
他锐利的目光直接看向赵大川和林松,显然更关心这个。
沈宁玉立刻抓住机会,小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声音清脆地将集上遭遇彪哥想强抢、周师傅仗义解围、最后五十文买走菜的过程快速讲了一遍,重点渲染彪哥的凶恶和周师傅是“认出三爹旧情”才帮忙。
“彪三儿?”
王猎户浓眉一竖,眼中寒光乍现,“那个在镇西赌坊看场子的泼皮?哼!欺软怕硬的货色!敢把爪子伸到咱大青村的人头上?”
他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握紧了猎叉的木柄,发出嘎吱轻响。
张大娘和田家兄弟也被“五十文”和“恶霸”惊住了,暂时忘了相看的事。
赵大川适时叹气:“可不是嘛!要不是周大师傅,今天别说卖菜,怕是年货都保不住!这钱啊,赚得心惊肉跳!以后可不敢再弄了,太招眼!”
“招眼是小事,惹上这种地头蛇才是麻烦!”
王猎户沉声道,看向林松和赵大川,“大川,松哥儿,你们近期小心些。那彪三儿吃了亏,未必敢明着来村里,但保不齐在半道使绊子。
进山打柴挑水,叫上我,或者让小子们跟着我家老大老二,指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人多有个照应。” 他这话,是实实在在的仗义援手了。
“老王哥,谢了!”赵大川心头一暖,用力点头。林松也郑重地向王猎户拱了拱手:“有劳王大哥费心。”
张大娘见丈夫发了话,也连忙附和:“对对,安全要紧!那点菜叶子,不弄就不弄了!安安稳稳过年是正经!”
她心里那点“打听暖窝秘诀”的小心思,彻底被“惹上泼皮”的担忧压了下去。
又寒暄几句,张大娘才领着田老大、田老二离开。
王猎户却没急着走,等沈家人推车走出几步,他才大步跟上来,与赵大川和林松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道:
“大川,松哥儿,彪三儿这事,光防不行。我在镇上也有几个相熟的猎户朋友,在街面上有些耳目。
我让他们帮忙盯着点,看看那厮有什么动静。若有风吹草动,我提前知会你们。”
他眼中闪烁着猎人特有的敏锐和果断。
林松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如此,便有劳王大哥了!这份情,沈家记下了。” 这王猎户的援手,比张大娘的口头关心实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