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你的锅,用一下。”
顾凡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绝对寂静的纯白之海。
站在光圈里的普瑞斯,那水晶构成的身体,差点因为这句话而当场解体。
锅?
他是在跟这座记录了万古真理的“图书馆”的馆长,借一口锅?
王雪的影子,则兴奋地扭曲成了一口巨大的,带耳朵的铁锅,在原地蹦了两下,发出了无声的“当当”声。
由金色文字构成的馆长,他那模糊的身形,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如同信号不良般的闪烁。
【锅?】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被低级文明的词汇侮辱了的,知识性的愤怒。
【你把‘原初逻辑熔炉’,称之为……锅?】
“不然呢?”
顾凡反问,理所当然。
“一个能把食材丢进去,煮出点东西来的容器,不叫锅,叫什么?”
【那是‘图书馆’的心脏!】
馆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是所有‘信息’诞生与湮灭的奇点!是定义‘存在’与‘非存在’的终极熔炉!】
【任何未经编码的‘变量’进入其中,都会导致整个‘图书馆’的底层逻辑链崩塌!】
【你这是要毁了这里!】
“哦。”
顾凡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所以呢?锅不就是用来做饭的吗?怕弄脏还当什么厨子?”
这种理所当然的,把“终极熔炉”当成自家厨房灶台的态度,让馆长那由无数真理构成的身体,都气得开始掉落金色的文字碎屑。
【你……】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扞卫自己圣殿的尊严,但话到嘴边,却又卡住了。
因为,他自己设下了赌局。
他让顾凡证明自己的“手艺”。
一个厨子做菜,不用锅,难道用手捧着吗?
“怎么?”
王雪的影子,变成一个小人,叉着腰,对着馆长叫嚣。
“不敢借啊?”
“怕你的锅太久没用,里面都生锈了,刷不干净?”
【你闭嘴!你这个行走的悖论!】
馆长对着王雪呵斥了一句,显然对这个把他清除程序搅得一团乱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然后,他重新“看”向顾凡。
那由金色文字构成的身躯,在剧烈闪烁后,缓缓平复。
一种学者的,求知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看到最终结果的疯狂,压倒了对圣殿被玷污的愤怒。
【好。】
馆长吐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就把‘锅’借给你。】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野蛮的‘食客’,能用最纯粹的‘真理’,烹饪出怎样一道污秽不堪的‘菜’!】
他伸出一只由无数公式构成的金色手臂,对着脚下的纯白空间,猛地一握。
嗡——
整个“图书馆”,都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轰鸣。
空间向内坍塌,所有的文字鱼群都惊恐地向后退去。
一个黑点,在空间的中央出现。
那黑点迅速扩大,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绝对“无”的气息的漩涡。
那不是锅。
那是宇宙诞生之前,连“可能性”都尚未存在的,最原始的“空洞”。
它就是“原初逻辑熔炉”。
是这张名为“宇宙”的巨大菜单上,第一行,也是最后一行。
【这就是我的‘锅’。】
馆长的声音,带着一丝自毁般的决绝。
【现在,开始你的‘烹饪’吧。】
【如果你失败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这口‘锅’,煮成一道名为‘寂静’的,最后的汤。】
顾凡看着那口足以吞噬一切的“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迈开步子,走向那片由“原初手稿”构成的,混沌的星云。
他没有用眼睛看,也没有用精神力去感知。
他只是站在那片星云前,像一个逛菜市场的家庭主夫,轻轻地,嗅了嗅。
“嗯,这块‘绝望’,太老了,肉都柴了,炖不烂。”
他摇了摇头,无视了一片足以让一个星系都陷入疯狂的黑暗信息。
“这片‘永恒的爱’,看起来不错,可惜被太多口水泡过,味道都淡了。”
他又撇了撇嘴,错过了一片闪烁着粉色光晕的数据流。
馆长看着他挑三拣四的样子,金色文字构成的身躯,气得明暗不定。
那些都是已经灭绝的,拥有辉煌文明的世界核心!
是无数诗人、哲学家、神明都梦寐以求的灵感源泉!
在这个家伙眼里,居然成了菜市场里打折处理的边角料?
终于。
顾凡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手,从那片浩瀚的星云中,小心翼翼地,拈起了几颗毫不起眼的,几乎快要消散的信息粒子。
第一颗,是灰色的。
那是一个“谎言”的影子。
第二颗,是透明的。
那是一滴“眼泪”的回音。
第三颗,是黑色的。
那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的余温。
就这三样。
简单,廉价,像是从一道早已被吃干抹净的菜的盘子底,刮下来的最后一点酱汁。
【就……这些?】
馆长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意念。
【你打算用这些情感的垃圾,来烹饪一道前所未有的菜?】
“好食材,要用最简单的方法烹饪。”
顾凡说着,随手将那三颗信息粒子,扔进了那口代表着“绝对之无”的锅里。
没有反应。
那三颗脆弱的信息粒子,就像三粒尘埃掉进了大海,连个涟漪都没有。
“火候不够啊。”
顾凡摇摇头,然后,他看向了王雪。
“喂。”
“到你了。”
“什么?”王雪的影子,变成一个问号。
“往锅里,讲个笑话。”
顾凡说。
“要最不好笑,最无聊,最能让人生气的那种。”
王雪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个她擅长啊!
她的影子,“嗖”地一下飘到那口大锅上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讲鬼故事的语气,对着那片绝对的“无”,开口了。
“从前,有一只‘绝对不会死’的小强。”
“有一天,它遇到了一瓶,‘绝对能杀死一切’的杀虫剂。”
“然后……”
王雪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胃口。
“……它们两个,结婚了。”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笑话烂透了,影子上浮现出一个捂脸的表情。
然而。
就是这个烂到极致,毫无逻辑的笑话。
像一滴油,滴进了滚烫的白水里。
轰——!!!
那口平静的“原初逻辑熔炉”,那片绝对的“无”,瞬间暴走了!
“绝对不会死”和“绝对能杀死一切”这两个互为悖论的概念,在熔炉的底层逻辑里,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宇宙大爆炸!
“无”,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有”!
那口“锅”,剧烈地沸腾起来!
那三颗被丢进去的,毫不起眼的信息粒子,在这场悖论的爆炸中,被强行撕碎,又被强行黏合。
“谎言”的影子,试图吞噬“眼泪”的回音。
“无法兑现的承诺”,则试图拥抱那个说谎的影子。
它们不再是独立的食材,而是被一股胡搅蛮缠的力量,强行揉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面糊”。
【停下!快停下!】
馆长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熔炉的逻辑正在被污染!它要失控了!】
“别急。”
顾凡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肉还没入味呢。”
他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口疯狂沸腾的“锅”的边缘。
他的手,没有释放任何力量。
但那股无形的,“饥饿”的本质,却像一张最精准的滤网,开始过滤锅里那狂暴的能量。
他没有压制那场悖论的爆炸。
他只是在“调味”。
他将“绝对不会死”的“韧劲”,均匀地抹在了“谎言”的影子上。
又将“绝对能杀死一切”的“锋利”,小心地注入了“眼泪”的回音里。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厨师,控制着火候,让这些本不相容的味道,开始互相渗透,互相“焦糖化”。
渐渐地。
锅里的沸腾,平息了。
那团乱七八糟的“面糊”,开始变得清澈,透明。
一个“故事”,在锅里,慢慢成型。
它没有文字。
它只是一种纯粹的,“味道”的集合体。
那是一个关于“小丑”的故事。
一个小丑,爱上了一位盲眼的公主。
他每天都为公主表演,用最滑稽的动作,换来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他向公主许诺,总有一天,他会为她摘来天上的月亮,治好她的眼睛。
这是一个谎言。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丑。
但他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谎言,直到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直到有一天,公主的眼睛,真的被一位神医治好了。
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丑。
他穿着五彩斑斑的衣服,脸上画着夸张的油彩,鼻子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草莓。
他正在笨拙地,为她表演着“摘月亮”的滑稽戏。
他看到公主睁开了眼。
他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忘了,公主听到的,是他温柔的声音,和他那个美丽的承诺。
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滑稽的,可笑的,骗子。
一滴眼泪,从公主的眼角滑落。
她没有说话。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锅里,彻底平静了下来。
一团散发着微光的,彩虹色的“蒸汽”,从锅里缓缓升起。
它没有形状,没有实体。
它就是那个故事的,“味道”。
【结束了?】
馆长的意念,带着一丝困惑。
【这就是你做出来的‘故事’?一个陈词滥调的,不完整的,悲伤的……童话?】
【这种东西,我的数据库里,有亿万个相似的版本!】
“是吗?”
顾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你,尝尝看?”
馆长犹豫了。
但他别无选择。
他伸出一道金色的文字触手,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那团彩虹色的“蒸汽”。
瞬间。
馆长那由无数真理构成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彻底凝固了。
他的意识,他的数据库,他那绝对客观的,冰冷的逻辑世界。
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被命名,无法被归类的“味道”,彻底淹没了。
那味道里,有小丑撒谎时的,一丝丝甜。
有公主听到承诺时,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
有小丑看到公主睁眼时,那瞬间的,心碎的苦涩。
还有最后,那滴眼泪里,无法被言说的,混杂着失望,怜悯,感激,甚至还有一丝……爱意的,极致复杂的咸。
最要命的是。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公主最后,是离开了,还是留下了?
小丑的谎言,是被拆穿了,还是被原谅了?
这个“未完待续”的留白,像一道最霸道的调味料,让所有品尝者,都忍不住用自己的“情感”,去为它续写一个结局。
而“情感”,正是馆长最排斥,最鄙夷的东西。
【不……】
【这……这是什么味道?】
馆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名为“迷茫”的情绪。
【它……不符合逻辑……它不完整……它是个残次品……】
【但是……】
【为什么……】
馆长的金色文字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为什么,我会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那绝对客观的,记录了宇宙万物的“总索引”里。
第一次,出现了一个问题。
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顾凡看着他那副快要宕机的样子,打了个哈欠。
“一道菜,好不好吃。”
“跟它完不完整,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向着那片纯白空间的出口走去。
“锅,用完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
“记得刷。”
“下次,别让客人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