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的窗棂糊着半旧的棉纸,月光漏进来,在青砖地上铺成细碎的银斑。桌上的白瓷茶具还温着,水汽顺着杯口袅袅升起,又被穿堂风轻轻吹散,像苏晓此刻悬着的心绪。她坐在木凳上,双手攥着温热的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落在杯底的茶渍上,半天没敢抬头看对面的林砚。
林砚刚从影壁那边回来,工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上面还沾着点夜露的潮气。他手里摩挲着一把小巧的砖雕刻刀——是白天补砖角时用的,刀刃上还留着细微的砖粉,在昏黄的灯泡下泛着浅灰的光。两人就这么坐着,沉默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浓,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不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苏晓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白天……谢谢你。”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蹭着杯壁,“我以为我爸会强行带我走,没想到你会拦着他。”
林砚的指尖停在刻刀的刀刃上,没抬头:“我拦着他,是因为你是证人,影壁的案子还需要你。”话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像在给自己划一道界限——他还记得工房里她偷偷折起的通话记录,记得夜盗时她标记的石灰点,记得自己摔碎测绘仪时的刺耳声响,那些伤口还没愈合,没法一下子抹平。
苏晓的肩膀垮了垮,杯里的茶水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上。“我知道,你还没原谅我。”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恳求,还有几分释然——终于能把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其实我从小就知道,我爸做的事不对。他总说传统是累赘,说老房子、老手艺留着没用,还说当年他想给长城加钢结构,被师父赶走是受了委屈。”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回忆很远的事:“我妈走得早,我跟着他长大,听他说这些说得多了,也以为老东西真的该被淘汰。直到去年,他让我接近你,说帮他拿到故宫的修复资料,我才第一次看见太和殿的斗拱——你当时在修‘蚂蟥榫’,手指在木头上摸来摸去,说‘这榫头三百年没松过,是老工匠的良心’,那时候我才觉得,原来老东西不是死的。”
林砚终于抬起头,看向苏晓。她的眼睛里泛着光,不是白天在文物局时的紧张,而是一种被点亮的样子。他没说话,只是把刻刀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在桌沿上轻轻敲了敲,示意她继续说。
“后来跟你去工房,看你找膨胀剂罐,看你磨古砖粉调砖膏,”苏晓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几分愧疚,“那天你补砖角,刻‘寸’字弯钩刻了三遍,说‘差一分就不是晋商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晋商账本里写的‘一两白银也要追三天’,才明白什么是‘匠心’。我爸说的‘效率’‘利益’,跟这些比起来,太轻了。”
她攥紧了杯子,指节泛白:“我给你传榫卯位置,是怕他生气,可夜盗那天,看到‘涅盘’的人撬砖,我心里慌得很,我怕影壁被弄坏,更怕你发现是我传的消息。后来你摔了测绘仪,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敢说,我怕一说,连最后一点弥补的机会都没了。”
说到这里,苏晓的声音带了点哽咽,她抬手抹了抹眼角,却没哭出来:“放录音的时候,我也怕,怕我爸再也不认我,可我更怕影壁被拆,怕你再被他骗。林砚,我错了,我不该帮他骗你,不该伤害影壁,我现在不想再做他的工具了,我想跟你一起守住这些有温度的东西。”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虫鸣偶尔传来。林砚看着苏晓,她的眼眶红着,却眼神坚定,不像之前那样躲闪。他想起第一次在故宫见到她,她拿着图纸问“这个榫头为什么不用钉子”,想起她在工房里帮他整理晋商资料,想起她放录音时发抖的手——原来她的转变,不是一时冲动,是慢慢被那些老手艺、老故事打动的。
林砚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苏晓的杯子添了点热水,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我没法立刻原谅你,”他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没有了之前的冰冷,“你骗了我,也差点毁了影壁,这些我忘不了。”
苏晓的肩膀又垮了下去,眼里的光暗了暗。
“但我信你现在的选择。”林砚接着说,他拿起那把刻刀,递给苏晓,“你看这刀刃,刚才刻砖的时候崩了个小口,我得磨一磨才能再用。人也一样,犯了错,得慢慢补,才能好。”
苏晓接过刻刀,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刀刃上的小口很细,像一道浅浅的疤痕,却让这把刀更真实。她抬头看向林砚,他正看着窗外的月色,月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平时紧绷的轮廓。
“我会补的。”苏晓轻声说,声音坚定,“影壁的修复,我会帮忙,晋商的技艺,我也想学着,我想让那些老东西好好的,就像你说的,让它们再活一百年。”
林砚转过头,看向苏晓,嘴角轻轻动了动,没笑,却也没有了之前的疏离。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跟苏晓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叮”的一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先喝茶吧,水要凉了。”他说。
苏晓点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还是温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她整个胸口。窗外的月色更亮了,银斑在地上晃了晃,像解开的结。她知道,林砚还没完全原谅她,他们之间的裂痕还在,但至少,今晚的灯下,她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而他,也愿意给她一个弥补的机会。
挂钟又“滴答”响了一声,夜色还长,但苏晓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看着桌上的刻刀,看着对面的林砚,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害怕的“老东西”,那些让她纠结的“选择”,都有了意义——它们不是累赘,是能让人心里变暖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