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局实验室的玻璃门推开时,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飘出来,林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防水文件袋——袋子里装着他三天前送样的景山土壤样本编号卡,编号“G-01”,末尾的“01”代表万春亭柱础旁1米深的土样,是他特意选的关键点位。
“林师傅,你的检测报告出来了。”穿白大褂的实验室老师递过来一叠打印好的纸,纸上还带着打印机刚吐出的余温,“你这土样有点意思,碱性来源很明确,跟普通土壤不一样。”
林砚双手接过报告,指尖碰到纸页的瞬间,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站在实验室的窗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快速翻到“检测结论”那页——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印着:“样本G-01中,碱性物质主要成分为碳酸钙(caco?),占比达18.7%,结合土壤分层检测及碳十四测年结果,该碳酸钙主要来源于明代夯土施工时掺入的石灰,经数百年雨水渗透与土壤微生物作用,缓慢释放氢氧根离子,导致土壤ph值持续偏高(8.2-8.5),属典型的‘历史遗存型碱土’。”
“明代夯土的石灰……”林砚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指尖划过“碳酸钙占比18.7%”的数字,突然想起曾祖父笔记里的那行批注——“景山夯土掺石灰固基,日久返碱,需加草木灰三成中和,否则灰浆难黏”。当时他还对着“返碱”两个字查过资料,不确定曾祖父说的“石灰”是不是真的留存到现在,可这份报告,像一把钥匙,正好打开了那道疑问的锁。
他立刻从防水文件袋里掏出家族笔记,指尖飞快地翻到“景山柱础”那页,泛黄的纸页上,曾祖父用墨汁写的批注还带着淡淡的晕染,“石灰”“草木灰三成”几个字被他之前折过,留下一道浅痕。林砚把报告和笔记并放在窗台上,阳光刚好落在两页纸的交叠处——报告上的“明代夯土石灰”与笔记里的“夯土掺石灰”对齐,报告里的“ph8.2”与笔记旁标注的“测碱值八二”重合,连“需中和”的结论都分毫不差,仿佛曾祖父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预见了这份检测报告的结果。
“当时送样的时候,我还怕是不是自己测错了ph值。”林砚跟实验室老师闲聊,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踏实,“之前用便携式检测仪测,柱础旁的土ph值到8.2,我还以为是仪器不准,没想到……”
“你那仪器挺准的。”老师笑着指了指报告里的“现场ph值比对”表格,“我们用三种不同方法测,结果都在8.2-8.5之间,跟你现场测的误差不到0.1。这明代夯土的石灰质量真好,几百年了还在缓慢释放碱性,要是普通石灰,早就被雨水冲没了。”
林砚的目光落在报告里的土壤分层检测图上:0-30厘米的表层土,ph值8.2;30-60厘米的中层土,ph值8.4;60-90厘米的深层土,也就是明代夯土层,ph值高达8.5,碳酸钙占比也升到21.3%。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之前补万春亭瓦当时,靠近柱础的砖缝更容易返碱——深层夯土的碱性物质正顺着土壤缝隙往上渗,普通灰浆根本扛不住。
他想起老周之前说的话:“你曾祖父当年修冷宫时,就用过‘草木灰加料’的法子。”冷宫的夯土,想必也是明代遗存的石灰土,和景山的土是同一类问题。曾祖父当年能靠草木灰解决,现在他拿着一模一样的检测报告,握着写着相同批注的笔记,还有什么理由怀疑这“祖方”的有效性?
林砚把报告仔细折好,放进防水文件袋的内层,又将笔记夹在报告上面,拉上拉链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袋底——那里还放着他之前画的万春亭柱础测绘图,图上标注的“位移4.9毫米”和现在的土壤报告,像两块拼图,终于拼出了清晰的轮廓:柱础位移,或许不仅是自然沉降,还有碱土侵蚀夯土层、导致地基松动的原因;而解决这一切的关键,就在曾祖父留下的那行“碱土加草木灰三成”的批注里。
走出文物局大门,阳光正好,洒在故宫的角楼上,琉璃瓦反射出金色的光。林砚沿着护城河往回走,手里的防水文件袋被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他想起三天前送样时的忐忑——怕检测结果和批注对不上,怕自己找不到解决柱础问题的办法,更怕辜负老周的提点、爷爷的期望。可现在,报告上的每一个数据,都在告诉他:曾祖父的手艺没有错,林家的技艺,不是只有“倒卖构件”的骂名,还有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真本事。
路过景山南门时,林砚停下脚步,往万春亭的方向望了一眼。亭檐下的瓦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他前几天补的,用的是曾祖父笔记里的“捉节夹垄”技法,现在再想起,或许当时要是用了加草木灰的灰浆,瓦当的黏合会更牢固,更能抵抗碱土的侵蚀。
“下一步,就是冷宫的墙了。”林砚低声对自己说,握紧了怀里的文件袋。组里已经通知了,下周开始修复冷宫外围墙,老周特意把任务交给了他,说“让你试试祖方”。当时他还心里没底,现在有了这份检测报告,他终于有了底气——不仅要修好冷宫的墙,还要用曾祖父的法子,证明这“祖方”的价值,也证明林家,能洗清当年的污名。
回到值班室时,老周正坐在桌前擦他的旧瓦刀,看到林砚进来,抬头瞥了一眼他怀里的文件袋:“报告拿回来了?”
林砚点点头,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报告和笔记,推到老周面前:“您看,碱性物质确实是明代夯土的石灰,跟曾祖父的批注一模一样。”
老周放下瓦刀,拿起报告翻了两页,目光停在“碳酸钙占比18.7%”那行,又拿起笔记,看了看“草木灰三成”的批注,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我就说你曾祖父不是瞎写的,老工匠的经验,都是用几十年的功夫熬出来的,比现在的仪器还准。”他把报告和笔记推回给林砚,“好好收着,下周修冷宫墙,就靠它了——这不仅是修墙,也是给你曾祖父的手艺正名。”
林砚重重点头,把报告和笔记重新放进文件袋,这次,他没有锁进抽屉,而是放在了桌角最显眼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文件袋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泽,像一道希望的光,照亮了他赎罪的路,也照亮了曾祖父留下的、藏在墨迹里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