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值班室的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格子纹,落在林砚摊开的家族笔记上。纸页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捉节夹垄”的技法图解旁,他用铅笔补了个小小的瓦当速写,线条还带着生涩——这是昨晚抄完《禁忌录》后,对着补好的万春亭瓦当画的,想把手法记牢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股淡淡的桂花香。林砚抬头,看见个穿米白色研学服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本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故宫研学”字样,边角还沾着点未干的墨渍。姑娘扎着低马尾,发梢别着支银灰色钢笔,看见林砚,立刻露出个温和的笑,眼角弯成月牙。
“请问是林砚老师吗?”她声音轻轻的,像落在瓦当的晨露,“我是历史系的研学实习生苏晓,跟组来学习古建修复,之前听老周师傅说,您对景山五亭特别熟悉,想向您请教点问题。”
林砚愣了愣,放下手里的铅笔。修复组里很少有外人主动找他——自从同事议论“罪裔”的事,大家要么躲着他,要么说话带着客气的距离。这姑娘的主动接近,像突然照进角落的光,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指了指对面的木凳:“坐吧,别叫老师,我也是刚入职没多久。”
苏晓道谢坐下,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封面朝林砚的方向轻轻转了转,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我这几天跟着巡景山,总听师傅们说万春亭是‘镇物’,可查资料只说它是明代建的,您能讲讲它特别在哪儿吗?”她提问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林砚的家族笔记上,又很快移开,自然得像只是随意扫过。
林砚心里一动——很少有实习生会追问“镇物”的细节,大多只关心建筑年代、结构。他拿起自己的笔记,翻到画着万春亭柱础的那页:“其实史料里没明说,是老工匠口口相传的。你看这柱础,比其他四亭的都深,埋在地下一米二,底下是明代的夯土层,混了五色土,据说能镇住龙脉。”
“五色土?”苏晓眼睛亮了,凑过来一点,笔记本边缘蹭到了林砚的笔记,“是不是青、红、黄、白、黑五种?我之前在《明宫史》里看到过,说故宫夯土都用这个,没想到万春亭的柱础也有。”她说话时,发梢的钢笔轻轻晃了晃,目光在林砚笔记的“柱础位移4.9毫米”字样上停了半秒,又迅速移到他脸上,笑容依旧温和。
林砚没注意到那瞬间的停留。苏晓能说出“五色土”,让他觉得遇到了懂行的人——之前跟同事聊这些,要么被敷衍,要么被说“搞封建迷信”。他翻到补瓦当的速写页:“前几天我补万春亭的瓦当,老周说我手劲像我曾祖父,他以前也是故宫的修复师,修过冷宫的墙。”
“林墨臣先生?”苏晓突然开口,说出了曾祖父的名字,让林砚猛地抬头。她赶紧解释:“我查过故宫的老工匠档案,看到过这个名字,说他特别擅长灰浆配比,还改良过草木灰的用法——您家传的技艺,是不是就是从他那儿来的?”
这话像戳中了林砚心里最软的地方。很少有人会主动提起曾祖父的“技艺”,大多只提“倒卖构件”的骂名。他攥着笔记的手指松了些,声音也放柔:“是,我爷爷教我的时候,总说曾祖父的灰浆方子最管用,之前测土壤碱重,他的批注还帮了我不少。”
苏晓点点头,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翻开一页写满字的纸:“我这次研学,本来就想做‘故宫老工匠技艺传承’的课题,要是您不介意,以后能不能多跟您请教?比如您曾祖父的修复案例,或者您补瓦当、测柱础的经验,都能帮我完善课题。”她说话时,左手悄悄调整了一下背包肩带,指尖碰过背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按钮——那里藏着微型记录仪,镜头正对着林砚摊开的笔记,刚才的对话和笔记内容,已经录了进去。
林砚完全没察觉。苏晓的课题方向,正好跟他想证明曾祖父的心思重合,他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给的机会——通过苏晓的课题,或许能让更多人知道曾祖父的技艺,而不是只记得他的过错。他把笔记往苏晓那边推了推:“这些你要是有用,可以看,不过有些是我家的私笔记,别外传就行。”
“您放心!”苏晓立刻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激,“我肯定保密,就是自己研究用。对了,林老师,您下午还去万春亭吗?我想跟着您看看柱础的结构,您之前测的位移数据,能不能给我讲讲怎么看?”她的问题一环扣一环,既符合研学身份,又总能绕回林砚的笔记和镇物上。
林砚看了看窗外,阳光正好,万春亭的檐角在远处闪着光。他想起早上老周说“下午可以再去看看瓦当的牢固度”,便点头:“下午两点去吧,我带你看柱础的测量点,数据怎么算的,也能跟你说说。”
“太好了!”苏晓合上笔记本,起身时又看了眼林砚的笔记,目光在“草木灰三成”的批注上扫过,才笑着说,“那我两点在景山门口等您,不打扰您整理东西了。”她转身走出值班室,背包的肩带又被悄悄调整了一次,走到走廊拐角时,她停下脚步,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个微型屏幕,快速点了几下——刚才录的内容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林砚的笔记页面、他说的柱础深度和位移数据,都清清楚楚。
林砚在值班室里,还在翻看笔记,心里有点雀跃。他觉得苏晓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他被祖影和流言笼罩的日子。他甚至想,要是苏晓的课题能做好,或许能帮曾祖父洗去一点骂名,帮林家挣回一点体面。他没注意到,苏晓刚才坐过的木凳上,落下了一根细细的银色线——那是微型记录仪的充电线,被她不小心带出来的,藏在凳缝里,像个没被发现的秘密。
下午两点,景山门口。苏晓已经到了,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给林砚:“林老师,天有点热,您喝点水。”她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昨晚父亲陈敬鸿给她发消息,让她“尽快摸清林砚笔记里的镇物线索,尤其是柱础和草木灰的关系”,她知道,自己接近林砚的每一步,都牵着父亲的计划。
林砚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他更觉得轻松。他带着苏晓往万春亭走,指着沿途的青砖:“这些砖都是明代的,你看砖缝里的灰浆,就是我曾祖父说的‘糯米灰浆’,不过这里的土壤碱重,得加草木灰才行。”他一边走,一边讲着古建的知识,讲着曾祖父的经验,完全没注意到,苏晓的右手始终放在背包侧面,指尖偶尔会轻轻按一下——记录仪还在工作,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录了进去。
走到万春亭下,林砚指着柱础的测量点:“这里就是我测位移的地方,用全站仪对准这个标记,就能算出偏移多少……”他弯腰讲解时,苏晓的目光落在了柱础旁的青砖上——那里还有上次瓦当坠落时留下的裂痕,她赶紧拿出笔记本,假装记录,实则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裂痕,在心里记下位置,想着回去要告诉父亲。
林砚讲得认真,没看到苏晓笔记本上,其实只写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更多时候,她在偷偷观察柱础、观察林砚的表情,试图从他的话里找出更多镇物的线索。她甚至故意说:“林老师,您说这柱础要是再位移,会不会影响整个万春亭啊?我听老师傅说,镇物要是出问题,可不是小事。”
林砚心里一紧,想起曾祖父笔记里“柱础动则龙脉摇”的话,却还是安慰苏晓:“应该不会,我已经测了数据,后面会想办法加固,老周也有经验,放心吧。”他没说自己的担心,也没说曾祖父的批注,只是觉得,不该让一个实习生跟着操心这些。
苏晓点点头,没再追问,却在心里记下了“加固”两个字。夕阳西下时,两人才离开景山,苏晓说要回学校整理笔记,跟林砚告别后,转身就往地铁站走,脚步比来时快了很多。她拿出手机,给陈敬鸿发了条消息:“林砚信任我,笔记已录部分,柱础数据清晰,提到需用草木灰加固,后续可继续接近。”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苏晓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还带着点温暖。他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能理解他、愿意听他说家族故事和古建修复的人。他没意识到,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背后,藏着他从未想过的目的;更没察觉,苏晓背包里的记录仪,已经把他的话、他的笔记、他对曾祖父的执念,都变成了别人手里的“情报”。
晚风拂过景山的青砖,带着点凉意。林砚摸了摸口袋里的家族笔记,指尖触到纸页上的“墨”字,突然觉得,或许这条路,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难——至少,还有人愿意听他说。他转身往值班室走,完全没看到,远处的树影里,苏晓还在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上是陈敬鸿回复的消息:“很好,继续保持,拿到全部线索前,别让他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