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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老商埠的鞭指巷里,藏着一家连导航都搜不到的碟片店。巷口立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嘉庆年间建”,碑脚爬满了青苔,被往来行人踩得发亮。店招是褪了色的红漆写的“光阴音像”,门框上挂着两串落满灰尘的纸灯笼,灯笼穗子是济南老作坊特有的青竹篾编的,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轻响,扫过积着厚灰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几盘旧胶卷,卷盒上印着趵突泉的老照片,早被晒得褪了色。

我是个野路子导演,专拍些猎奇向的独立mV,这次来是为了找一段民国时期的老胶片,给新写的歌《纸人叹》当素材。济南的老辈人都说,鞭指巷的老物件沾着泉城的水汽,也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我不信这些,只想着找些带老济南味儿的镜头。

店主是个佝偻的老头,穿一件灰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像枯树枝,捏着一杆铜烟锅,烟锅里的烟丝是济南本地的“白肋烟”,呛人的味儿混着巷子里甜沫的香气飘过来。他听我说要找民国的戏曲胶片,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转身钻进里屋。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翻找旧木箱,半晌,他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木匣子出来,匣子上刻着一朵趵突泉的荷花纹。

“这盘是三十年前收的,从历下区一户老户家里淘来的,没人敢看第二遍。”老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巷子里的老魂灵,“你要是敢要,就拿去,不要钱,但是看完得还回来。记住,别在三更天看,别在黑虎泉边剪,更别赶在寒衣节这天动它。”

我以为是老头故弄玄虚,笑着接过木匣子,道了谢便匆匆离开。路过巷口的甜沫摊,摊主老李头喊住我,塞给我一碗热乎的甜沫,“后生,刚从老音像店出来?那老头的东西别乱碰,当年历下区拆老宅子,挖出过一箱子纸人,听说就跟那店里的胶片有关。”我摆摆手,没放在心上,捧着木匣子回了租的老房子。那房子在曲水亭街旁,院儿里有口老井,井水连着济南的地下水脉,冬暖夏凉,井台边还摆着个缺了口的黑陶碗。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掀开黑布,木匣子里躺着一盘泛黄的胶片,标签上用毛笔写着三个字:纸人戏,落款是“民国二十三年,济南府,历下戏班”。

连夜把胶片转录成数码格式,我坐在电脑前,点开了视频。窗外的曲水亭街传来几声梆子响,是守夜的老人在敲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声飘进来,混着井水的凉气。

画面一开始是模糊的雪花点,伴着滋滋的电流声,过了约莫半分钟,画面渐渐清晰。那是一个老旧的戏台,搭在大明湖畔的历下亭旁,台上挂着蓝底白花的幕布,幕布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鸢,鸢尾系着一串济南特产的琉璃珠。戏台底下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柳树枝的呜咽声,远处的大明湖水波荡漾,隐约能看到画舫的影子。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踩着青石板的脆响,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走上台。旗袍的料子是济南瑞蚨祥的绸缎,摸起来该是滑溜溜的,她的脸很白,白得像大明湖的藕粉,嘴唇却红得刺眼,像是用血抹过。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是济南南山的竹匠编的,篾纹细密,篮子里装着十几个纸人,纸人的脸都是用胭脂画的,眉眼弯弯,嘴角却向下撇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纸人的身上还贴着小小的黄纸符,符上写着“往生”二字,是济南老道士常用的朱砂笔写的。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将纸人一个个摆到台上,摆成了一个圆圈。然后她盘膝坐在圆圈中央,从袖中取出一支笛子,笛子是用泰山的紫竹做的,放在唇边吹了起来。笛声很细,很尖,像是女人的呜咽,又像是孩童的啼哭,和大明湖畔的蛙鸣混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随着笛声响起,那些纸人竟然动了起来。它们没有脚,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台上转圈。纸人的动作很僵硬,手臂一甩一甩的,像是提线木偶。画面的画质很差,带着浓重的颗粒感,可我还是看得浑身发冷。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纸人的脸,竟然在慢慢变化。一开始还是画出来的眉眼,渐渐的,纸人的眼睛里透出了黑色的瞳仁,嘴角的弧度也变得越来越大,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我下意识地想关掉视频,鼠标却像是被黏住了,怎么也挪不动。

笛声越来越急,纸人转得也越来越快。忽然,其中一个纸人停了下来,它缓缓地转过头,朝着镜头的方向。我看清了它的脸,那张脸根本不是画出来的,而是一张真人的脸,苍白,瘦削,眼眶深陷,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那脸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我前几天在芙蓉街看到的一个卖油旋的老人,可那老人明明已经过世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不止。就在这时,画面里的女人忽然抬起头,朝着镜头的方向看了过来。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视频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画面戛然而止,重新变成了雪花点。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冷汗,缓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敢再次看向电脑屏幕。窗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天,敲更人的声音带着颤音,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以为这只是一盘拍得诡异的老胶片,没放在心上,毕竟拍猎奇mV,要的就是这种惊悚的效果。我把视频里的纸人、戏台、旗袍女人的片段剪了下来,配上自己写的《纸人叹》,歌词里写的是“纸人唱戏,唱尽济南荒唐事;红烛落泪,落满明湖不归路”。剪辑到后半夜,我实在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一阵笛声,笛声很细,很尖,和视频里的一模一样,还混着大明湖的水波声。

我猛地睁开眼,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还亮着,播放着我剪好的mV。笛声就是从电脑里传出来的。不对,我明明没有加任何笛声音效,更没有加大明湖的水声。

我壮着胆子走到电脑前,想要关掉视频,却看到屏幕里的画面变了。原本剪辑好的片段,竟然变成了我没看过的内容。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从屏幕里走了出来。她的脚下没有影子,旗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汽,像是刚从大明湖里捞出来的。她手里提着那个竹篮,篮子里的纸人探出头,一个个睁着黑色的瞳仁,盯着我,纸人的身上还沾着济南老城墙的砖灰。

“你剪了我的戏。”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混着芙蓉街油旋的焦香,“当年,就是在这曲水亭街的老屋里,有人剪了我的戏,害我沉在了大明湖底。”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发现门被锁住了。窗户也被钉死了,玻璃上贴着一张张纸人,纸人的脸正对着我,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纸人的脚下,还画着济南老辈人祭祀用的“引魂符”,符纹歪歪扭扭,像是用血画的。

“陪我唱戏吧。”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冰冷刺骨,带着大明湖水的寒气。我跌坐在地上,看着那些纸人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它们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它们围着我转圈,手臂一甩一甩的,和视频里的动作一模一样。笛声越来越急,我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耳边全是纸人的笑声,还有女人的呜咽,夹杂着济南老戏班的唱腔,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头疼欲裂。

忽然,我看到电脑屏幕上闪过一行字,是用红色的字体写的,像是用血写的:“寒衣节,济南府,莫剪纸人戏;若剪,必偿命,魂沉明湖底。”

寒衣节?我猛地想起,今天就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老家的老人说,济南的寒衣节比别处更讲究,要去大明湖畔烧纸衣,给湖里的魂灵送暖,不能做任何惊扰鬼神的事,尤其是不能碰纸人——当年历下戏班的人,就是因为在寒衣节演了纸人戏,才一夜之间消失的,有人说他们都沉进了大明湖底,变成了纸人。

我怎么把这茬忘了?

那些纸人越来越近,它们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冰冷刺骨。我看到它们的脸,一张张都是真人的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有卖油旋的老人,有瑞蚨祥的伙计,还有历下戏班的戏子,都是济南老辈人里的面孔。我忽然明白,这盘胶片根本不是什么戏曲录像,而是一场招魂仪式。那个旗袍女人,根本不是人,她就是当年历下戏班的班主,沉在大明湖底几十年,等着有人来剪她的戏,好寻个替身。

我想起了那个碟片店的老头,他说没人敢看第二遍,他说看完得还回来。我想起了老李头的话,想起了历下区挖出的纸人,想起了大明湖底的传说。我没当回事,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女人走到我面前,她的脸离我只有一寸远,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像是纸被揉皱了又展开。她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发抖。“你长得真像他。”女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当年,他就是在这曲水亭街的老屋里,剪了我的戏,然后跑了。他也是个拍片子的,也是个不信邪的后生。”

他是谁?我想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人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纸人,纸人的脸和我一模一样,身上还穿着我昨天穿的黑色卫衣。她把纸人放在我的胸口,轻声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纸人了。沉进大明湖底,陪我唱一辈子的戏。”

纸人贴在我的胸口,像是有生命一样,慢慢的,慢慢的,钻进了我的皮肤里。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身体里蠕动,像是无数条虫子在爬。我的脸开始发烫,皮肤变得越来越白,越来越僵硬,像是抹了一层大明湖的藕粉。我想抬手,却发现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了,像是被线牵引着,一甩一甩的。

笛声还在响,那些纸人围着我,唱起了济南的老戏,歌声很轻,很细,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纸人唱戏,魂归明湖;红烛燃尽,永不分离……”

我看着电脑屏幕,屏幕里的mV还在播放,只是画面里的旗袍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男人。那个男人,就是我。我身后是大明湖的历下亭,脚下是曲水亭街的青石板,我脸上挂着和纸人一样诡异的笑容,手里提着那个竹篮,篮子里的纸人,一个个都长着济南人的脸。

我变成了纸人。

第二天,碟片店的老头来到我的出租屋,看到躺在地上的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他弯腰捡起那个木匣子,把胶片放回去,蒙好黑布,匣子里的荷花纹蹭过我的手指,冰凉冰凉的。他转身离开,路过院儿里的老井,往井里扔了一张黄纸符,符上写着“往生”二字。

他走后,屋子里的笛声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像是要融进曲水亭街的水汽里。

后来,有人发现了我的出租屋,发现了电脑里的mV。那个mV很快在网上火了,被称为“最诡异的济南mV”。人们说,那个mV里的纸人太逼真了,像是活的一样,背景里的大明湖和历下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气。

没有人知道,那个mV里的纸人,就是我。

也没有人知道,每到深夜,当有人点开那个mV的时候,都会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踩着青石板的脆响。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会从屏幕里走出来,提着竹篮,篮子里的纸人沾着大明湖的水,她会问你:“要不要,陪我在大明湖畔,唱一场纸人戏?”

再后来,那家碟片店消失了,鞭指巷的青石碑旁,多了一串新的纸灯笼,穗子还是青竹篾编的。风一吹,灯笼晃悠悠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住着。只有曲水亭街的老井,还在冒着水汽,井台边的黑陶碗里,偶尔会出现一张纸人,脸朝着大明湖的方向。

我被困在mV里,日复一日地唱着纸人戏。每当有新的观众点开视频,我都会看到他们惊恐的脸。我想告诉他们,不要剪那盘胶片,不要碰纸人戏,更不要在济南的寒衣节,动任何沾着明湖水汽的老物件。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跟着笛声,甩着僵硬的手臂,在历下亭的戏台上转圈。

我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脸越来越白,和那些纸人一模一样。只有在寒衣节的晚上,当大明湖畔的纸钱灰烬飘满天空的时候,我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很尖,像是笛声,又像是呜咽,混着济南老戏班的唱腔,飘在曲水亭街的风里。

我知道,我永远也出不去了。

这盘纸人戏,唱了几十年,还要唱下去。唱尽济南的荒唐,唱尽明湖的孤独。

直到,下一个敢剪这盘胶片的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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