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图上的空白
我第一次听说封门村,是在旧货市场的一本旧地图上。
那地图边缘卷得发毛,纸页泛着老烟味,标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地名。我本来是冲着一张民国时期的北平街景图去的,却在地图角落发现了个奇怪的标记——豫西深山区,用红墨水画了个小小的村落,旁边写着“封门”,再无其他注释。更诡异的是,那村落周围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同一个字:“走”,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有些笔画还渗着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这地方我知道。”摊主是个缺了半颗牙的老头,看见我盯着地图,突然压低声音,“十年前还有驴友去找过,没一个活着出来的。后来政府就把路封了,地图上都抹了,你这图算是老古董了。”
我是个悬疑摄影师,专拍废弃之地的“遗落感”,越是没人敢去的地方,越勾着我的瘾。当天下午我就查了资料,网上关于封门村的信息少得可怜,只有几篇模糊的帖子,说那村子里的人是一夜之间消失的,留下的房子里还摆着没吃完的饭、没缝完的布,村口的老槐树上,至今挂着半块腐朽的木牌,上面的“封门”二字被风雨浸得发黑。
出发前,我给发小老周打了电话。老周是个民俗爱好者,懂点风水辟邪的门道,听我说要去封门村,他在电话里骂了我三分钟,最后还是拎着个装着桃木钉、黄符的背包,出现在了我家楼下。“我可不是陪你玩命,”他把背包往我车上扔,“我是想看看,那地方到底是不是真有‘封门绝户’的邪性。”
去封门村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导航到山脚下就断了信号,我们沿着一条被杂草淹没的土路往上开,车轮时不时碾过枯枝,发出“咔嚓”的脆响,像骨头断裂的声音。山里的雾很浓,下午三点就暗得像黄昏,车窗上凝着一层水汽,擦干净了又很快蒙上,远处的树影在雾里晃,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不对劲。”老周突然开口,指着窗外,“你看那些树,枝桠都是朝着村子的方向弯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着。”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路边的松树、桦树,枝条都拧着劲往深山里伸,光秃秃的枝梢在雾里晃,像无数只抓挠的手。
再往上走,土路变成了石阶,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滑得很。我们弃车步行,刚走没几步,就看见石阶旁的草丛里,躺着一个生锈的相机。相机是老款的单反,镜头碎了,机身沾着泥,我捡起来一看,内存卡居然还在。插在备用电脑上点开,里面只有三张照片:第一张是村口的老槐树,树上挂着木牌;第二张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房门开着,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缺了口的碗;第三张画面很模糊,像是在跑动中拍的,只能看见一片血红,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画面中央,看不清脸,只觉得那身影很僵硬,像是被钉在地上。
“别碰这东西。”老周一把夺过相机,扔进草丛,“这是‘替死鬼’的东西,捡了会被缠上的。”我刚想反驳,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铃铛声,叮铃叮铃,很轻,混在雾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凉。
“是村口的方向。”老周脸色变了,“这时候哪来的铃铛声?”
二、门后的镜子
我们循着铃铛声往前走,走了大概半个钟头,终于看见封门村的轮廓。村子藏在雾里,几十间土坯房挤在山坳里,屋顶的瓦片大多碎了,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一张张咧开的嘴。村口的老槐树果然还在,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树枝上挂着半块木牌,“封门”两个字已经快磨平了,木牌下面,挂着一个生锈的铜铃,风一吹,就发出叮铃的响声。
“奇怪,”老周绕着槐树转了一圈,“这树怎么没长叶子?六月天,就算是山里,也不该这么光秃秃的。”我没接话,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的村子安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铃铛声在空荡荡的山坳里回荡。
我们先走进了村口的第一间房。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很久没上过油的合页。屋里积了厚厚的灰,桌子上摆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还剩着点发黑的东西,像是没吃完的粥。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里面装着干瘪的玉米棒子,麻袋上爬着几只潮虫,慢悠悠地爬过沾着灰的蛛网。
“你看这个。”老周突然指着炕边的墙。我走过去,看见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囍”字,“囍”字的边角卷了起来,下面还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中山装,女的梳着麻花辫,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看得人心里发毛。
“这房子里住过新婚夫妇?”我刚说完,就听见里屋传来一阵“滴答”声,像是水滴在地上的声音。我们对视一眼,老周从背包里掏出桃木钉攥在手里,我打开相机的闪光灯,慢慢往里屋走。
里屋更暗,只有一扇小窗,被树枝挡得严严实实。“滴答”声是从墙角传来的,我用闪光灯一照,看见墙角放着一个破旧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一面缺了角的铜镜,镜面蒙着灰,却能隐约照出人影。而“滴答”声,是从铜镜后面传来的。
老周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挪开铜镜。铜镜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拳头大的洞,洞里渗出黑色的液体,滴在地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洼,散发出一股腥气,像是腐肉的味道。“这墙是空的?”老周刚想伸手去摸,突然,铜镜里闪过一个人影。
我正好看着铜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镜子里除了我和老周,还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就站在老周身后。那女人穿着红色的嫁衣,头发披散着,脸贴在老周的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咧着一个诡异的笑。
“老周!身后!”我大喊。老周猛地回头,身后却什么都没有。再看铜镜,那女人的身影也不见了,只剩下我和老周的倒影,还有铜镜缺角处的一道裂痕,像一道伤疤。
“你看错了吧?”老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地方邪性,容易出幻觉。”我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突然听见梳妆台上传来“哐当”一声。那面铜镜掉在了地上,缺角的地方正好磕在石头上,镜面碎成了好几片。
碎片里,映出了那个女人的脸。
她的脸很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白,嘴唇涂得鲜红,像是刚喝了血。她就站在我们身后,嫁衣的裙摆拖在地上,沾着黑色的液体,和墙上渗出来的一样。“你们打碎了我的镜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耳朵里,“那是我唯一能看见自己的东西。”
老周反应快,一把把我推到门外,自己掏出黄符往女人身上贴。黄符刚碰到女人的衣角,就“呼”地一下烧了起来,冒出一股黑烟。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你们会后悔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封门村的门,一旦开了,就关不上了。”
我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门,刚到院子里,就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件红色的嫁衣,风一吹,嫁衣的裙摆飘起来,像一个站在树上的人。
三、消失的脚印
“不能待在这里了,我们得走。”老周拉着我往山下跑,手里的桃木钉攥得紧紧的。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房的窗户里,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红色的嫁衣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团跳动的血。
跑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我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槐树上,下面吊着一个小小的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贴着一张黄符,黄符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只剩下几个笔画,像是“封”“魂”之类的字。
“别碰!”老周一把拉开我,“这是镇魂的稻草人,动了会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我刚想点头,突然发现地上的脚印不对劲。我们跑下来的时候,在青苔上踩出了一串脚印,可现在,那些脚印正在慢慢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擦掉了一样,只剩下湿漉漉的青苔,看不出一点痕迹。
“怎么回事?”我声音发颤。老周也发现了,他蹲下来摸了摸青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不是水,是……血。”我凑过去一看,青苔上果然沾着一层暗红色的东西,摸上去黏腻的,闻着有股腥气,和之前墙上渗出来的液体一样。
就在这时,山上传来一阵“吱呀”声,像是很多扇门同时打开的声音。我们抬头一看,封门村的几十间房,房门都开了,黑洞洞的门口,似乎都站着人影,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
“它们出来了。”老周的声音在发抖,“我们得赶紧下山,晚了就走不了了。”我们转身往山下跑,刚跑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却很密集,像是有很多人在跟着我们。
我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脚下的石阶越来越滑,好几次差点摔倒。老周跑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我撞到他背上,才发现前面的路断了——原本的石阶,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陡峭的斜坡,斜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下面是黑漆漆的山谷,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会这样?”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信号,却发现手机屏幕黑了,怎么按都没反应。老周从背包里掏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打着,微弱的火苗照亮了周围的环境,我们才发现,我们根本不是在下山的路上,而是回到了封门村的中央广场。
广场上,摆着一口棺材。
棺材是黑色的,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咒,棺材盖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里面渗出黑色的液体,滴在地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洼。而广场周围的房子里,人影越来越清晰,他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手,有的肚子被剖开,内脏拖在地上,一步步朝我们围过来。
“那是……封门村的人?”我声音发颤。老周摇了摇头,打火机的火苗抖了一下:“不是人,是‘封门’的东西。这村子当年是个乱葬岗,后来有人在这里建了村,把死人的魂封在了村子里,所以叫封门村。一旦有人闯进来说,那些魂就会把人留下来,替它们守着村子。”
就在这时,棺材盖“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女人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正是我们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女人。她的头发披散着,脸上带着血,手里拿着一面缺了角的铜镜,慢慢朝我们走过来。
“我的镜子,”她举着铜镜,镜面对着我们,“你们打碎了我的镜子,就要赔我一个新的。用你们的魂,做一面新的镜子。”
铜镜的镜面突然亮了起来,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要裂开一样。我想转过头,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越来越近。
老周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把糯米,朝女人扔过去。糯米刚碰到女人的嫁衣,就“滋滋”地冒起烟来,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往后退了一步。“快!烧了棺材!”老周大喊着,从背包里掏出汽油——那是我们准备用来应对突发情况的,他把汽油泼在棺材上,掏出打火机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棺材烧了起来,火焰窜起几米高,照亮了整个广场。那些围过来的人影发出一阵尖叫,一个个往后退,被火焰碰到的人影,瞬间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缕黑烟。
女人看着燃烧的棺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封门村的门,永远都关不上!”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四、镜中的余影
我们趁着火焰还没熄灭,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这次,路上没有再出现奇怪的景象,石阶还是原来的石阶,杂草也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只有地上偶尔能看见几滴黑色的液体,像是没烧干净的痕迹。
跑到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雾散了,阳光照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冷。我们找到车子,打开车门,发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面缺了角的铜镜——正是我们在村里打碎的那面,镜面干净得像新的一样,映出我们狼狈的脸。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老周脸色发白,一把把铜镜扔出车外,“赶紧走!”我们发动车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区,直到看见县城的高楼,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把在封门村拍的照片都删了,包括那张从相机里找到的内存卡,也被我格式化了。老周说,那村子里的东西,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否则会被缠上。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删了就能消失的。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封门村的广场上,棺材还在燃烧,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手里举着铜镜,镜面上映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和照片上的那个新娘一模一样。
“她在等你。”女人笑着说,“等你回来,做她的新镜子。”
我猛地惊醒,浑身是汗。走到卫生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没睡好。可当我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镜子里的我,身后站着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嘴角咧着诡异的笑,和梦里一模一样。
我吓得后退一步,再看镜子,女人的身影又不见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倒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废弃的村落,也不敢再拍任何关于“遗落”的照片。有时候,我会在半夜听见铃铛声,叮铃叮铃,和封门村口的铜铃一样。我知道,那个女人还没走,她还在等,等下一个闯进封门村的人,等一面新的镜子。
而那面被我们扔在山里的铜镜,或许还在某个角落,映着封门村的影子,映着那些永远被困在村子里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