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缝
青石村的后山有面老墙,是光绪年间防土匪修的,墙根扎在玄武岩里,墙顶爬满了百年老藤。李老四发现那道裂缝时,正蹲在墙根下解手。
尿水顺着墙根漫开,竟渗进一道指宽的缝隙里。他提上裤子凑近看,裂缝像道被人用指甲抠出来的伤疤,从墙基直延伸到藤蔓深处。更怪的是,裂缝里隐约有风声,不是山间穿堂风的呼啸,倒像是有人贴着墙在吹口哨。
谁在里头?李老四用烟袋锅敲了敲墙面,石屑簌簌往下掉。裂缝突然张大半寸,一股铁锈味混着腐土气涌出来,里头的变成了细碎的呼唤,像他早逝的婆娘在唤他乳名。
他这辈子没怕过啥,年轻时跟野猪搏斗过,文革时抄过地主家,可此刻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那声音黏糊糊的,像舌头舔过耳朵,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在裂缝里打了个转,又飘出来:进来啊......
当天傍晚,李老四没回村。他婆娘王桂香寻到后山时,只看见墙根下的烟袋锅,裂缝已经合上了,藤蔓在墙上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网眼里似乎有双眼睛在眨。
二、夜嚎
头个夜里,哭声在后山炸开时,全村人都以为是王桂香在哭丧。那声音太凄厉了,像是有人被按在铡刀下,每一声都拖着血沫子。
张屠户披上棉袄往后山走,手里攥着剔骨刀。他走到老墙根下,哭声突然停了,墙面上的藤蔓无风自动,在月光下像无数条扭动的蛇。他壮着胆子骂了句脏话,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有指甲刮擦石头的声响。
他猛地回头,看见裂缝又张开了,黑黢黢的像口井。裂缝深处有团白影晃了晃,看着像李老四那件蓝布褂子。
老四?张屠户往前走了两步,裂缝里突然喷出股寒气,带着浓烈的腥甜,像是刚宰的猪内脏味。他看见李老四的脸贴在裂缝里,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脸皮像被水泡过似的发涨发白。
第二天,张屠户把这事告诉村支书,支书骂他封建迷信。可当天夜里,哭声又来了,这次更清楚,听得见有人在喊,声音跟李老四一模一样。
王桂香找了三个后生去拆墙,镐头砸在墙上,弹回来的力道震得人虎口发麻。有个后生的撬棍捅进裂缝,竟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他一使劲,拽出来的却是半截血淋淋的衣袖——正是李老四那天穿的。
三、染血的秤
失踪的人开始变多。先是两个去后山找草药的妇女,接着是王桂香,她在墙根下烧纸时,被一阵旋风卷进了裂缝。村里的老人说,那墙是镇着后山的煞气,现在裂缝开了,是山精要收人。
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放暑假回村正好赶上这事。爷爷不让我靠近后山,他用朱砂在我手腕上画了道符,说那裂缝是阴阳缝,里头是另一个世界。
民国二十三年也出过这事,爷爷抽着旱烟,烟灰落在补丁上,当时失踪了七个人,最后是请了道士来,用糯米和黑狗血把缝填上的。
可现在村里哪有糯米?去年的收成全被洪水淹了。村支书想用水泥封墙,却发现搅拌机刚推到山下就坏了,电机里全是黑虫,像是从墙缝里爬出来的。
第五个失踪的是张屠户。他失踪前一天,把家里的秤送给了我,那秤杆上缠着红绳,秤砣沉甸甸的。这秤能辟邪,他眼神发直,我看见裂缝里有好多手,都在抓我的脚。
他失踪后,我发现秤杆上的刻度变成了血色,原本标着的地方,现在像是用指甲刻出来的人脸。
四、裂缝深处
夜里的哭声越来越频繁,有时像李老四,有时像王桂香,有时甚至像村里夭折的孩子。我数着日子,到第七天时,哭声变成了整齐的呼唤,全村人都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后山飘来。
爷爷把桃木剑插在门后,对我说:今晚它要收人了。他从樟木箱里翻出本泛黄的《辟邪记》,里头夹着张牛皮地图,标着老墙的地基走向——那墙底下不是岩石,是座废弃的古墓。
光绪年间修墙时,挖断了古墓的神道,爷爷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那裂缝是通到墓室里的,里头的东西饿了百年,现在要填肚子了。
午夜时分,我和爷爷带着糯米、黑狗血和桃木剑往后山走。月光被乌云遮住,老墙在黑暗中像头蹲伏的巨兽。裂缝张得有门板宽,里头的呼唤声像潮水般涌出来,我看见无数人影在裂缝里晃动,有李老四,有张屠户,他们的脸都浮肿发白,胳膊上全是青黑色的指印。
把狗血泼进去!爷爷喊道。我拎起装狗血的瓦罐,刚要泼,却看见裂缝里伸出只手,指甲又黑又长,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她三年前在后山采药时失踪了。
我愣住了,那只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爷爷挥着桃木剑砍过来,剑身撞在墙上,迸出火星。裂缝里的人影全涌到入口处,他们的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里流着粘液,齐声喊着我的名字。
五、永夜
我最后看见的,是爷爷把糯米撒进裂缝,自己跟着跳了进去。他在裂缝里喊了句什么,声音被无数重叠的哭声吞没。裂缝开始收缩,我被那只手拽得往前踉跄,看见墓室里的景象——无数具尸体摞在一起,每具尸体的胸口都有个血洞,洞里爬满了白色的虫子。
裂缝合上的瞬间,我听见爷爷的声音从墙里传出来,清晰得像在耳边:它怕光......
第二天,村里人用炸药炸了老墙。墙体轰然倒塌,露出底下的古墓,墓室里堆满了白骨,每根骨头上都有细密的齿痕。阳光照进去时,白骨堆里冒出黑烟,有无数细小的黑影在烟里扭动,最后化为灰烬。
哭声消失了,但青石村的人开始一个个离开。我走的那天,看见新砌的墙面上又出现了道裂缝,指宽,里头隐约有风声。
后来听说,青石村成了空村。有驴友闯进村子,在夜里听见墙里有很多人在说话,说的都是村里人的声音。他们还说,那墙面上的裂缝会跟着人动,你往前走,它就往前移,你停下来,就能听见自己的名字在里头轻轻响。
而我手腕上的朱砂符,早就变成了青黑色,像道永远洗不掉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