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掠过假山枯枝,发出呜呜的轻响,更衬得这僻静角落死一般的沉寂。
贾蓉狼狈逃窜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只留下雪地上几行凌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令人作呕的纠缠气息。
尤三姐依旧低着头,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大红羽缎斗篷的边缘。
方才的惊怒与屈辱还未完全平息,肩膀微微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无所依凭的花枝。
她既感激曾秦的解围,又因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这府里如今风头最盛、也最是光风霁月的人物瞧见,而感到无地自容。
“多……多谢曾先生解围。”
她声音艰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依旧不敢抬头看曾秦。
曾秦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抹鲜艳夺目的红,在这素白清冷的天地间,倔强而又脆弱,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三姑娘不必多礼,路见不平罢了。任谁见到方才情形,都不会坐视不理。”
他声音清朗,不带丝毫狎昵,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这让尤三姐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了些许。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再次福了一礼,声音依旧很低,却清晰了许多:“无论如何,多谢先生。若非先生恰巧路过,我……”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天色不早,不打扰先生了,告辞。”
她说着,便欲转身离开这个令她羞愤难堪的地方。
“三姑娘留步。”
曾秦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尤三姐脚步一顿,疑惑地转过身,终于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沉静的面容,眉眼疏朗,目光澄澈,正静静地看着她。
雪花落在他青衿的肩头,晕开浅浅的湿痕,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寒。
“先生还有何吩咐?”她有些不安地问道,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曾秦向前缓步走了两步,在距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
他看着她那双犹带水光、却比寻常女子更多几分倔强与灵动的眸子,唇角微微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方才对蓉大爷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下并非全是虚与委蛇,借题发挥。”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至少,那句‘十分喜欢’,是在下肺腑之言。”
“……”
尤三姐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一双美眸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曾秦。
他……他说什么?
肺腑之言?
十分喜欢?
一股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冲击,如同狂潮般席卷了她。
脸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比方才被贾蓉纠缠时更烫,更烈,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他竟然……对自己……
荣国府里那些关于这位曾举人的传闻,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医术通神,圣眷优渥,连中举人,国子监内舌战群儒……
还有,他对宝姑娘的“痴缠”,对鸳鸯的“求娶”,对袭人的“招揽”……
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示着这个男子的不凡,与他那……似乎总离不开女子的风流名声。
如今,他竟将这目光,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要说一丝心动都无,那是自欺欺人。
她尤三姐虽出身不算高贵,却心比天高,素来瞧不上贾珍、贾蓉这等酒色之徒,只觉他们腌臜不堪。
可眼前这人,年轻俊朗,才华横溢,前程远大,气度更是清华从容,与宁荣二府那些纨绔子弟截然不同。
被他这样的人直言“喜欢”,那种被认可、被渴望的悸动,如同细密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可是……太突然了!实在太突然了!
他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还是在人多的场合,匆匆一瞥,话都未曾说过一句。
他了解她什么?
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他这般人物,身边会缺了绝色?
香菱、麝月已是难得,还有那薛宝钗、林黛玉,哪个不是才貌双全的金闺贵女?
他对自己这“十分喜欢”,又能有几分真心?
几分是出于怜悯?几分是……一时兴起的戏言?
无数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让她心乱如麻。
答应?她尤三姐岂是那等轻浮之人?
更何况,她看不透他。
拒绝?心底那一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又让她有些不甘和……畏惧。
畏惧错过,畏惧这或许是她黯淡人生中唯一一抹截然不同的亮色。
挣扎、犹豫、羞怯、茫然……种种情绪在她眼中交织变幻。
她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最终,那点残存的理智和长久以来因身份处境而养成的警惕,占据了上风。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曾秦那过于清澈、也过于灼人的目光,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艰难地开口:“先生……莫要拿我说笑了。我……我是什么身份,自己清楚。先生前程似锦,何苦……何苦来招惹我这般人?方才的话,我就当……就当从未听过。先生救命之恩,三姐铭记于心,他日……定当图报。”
说完,她不敢再看曾秦一眼,几乎是逃离般,猛地转身,踩着积雪,踉踉跄跄地快步离去,那抹鲜艳的红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假山石后,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叮!表白对象:尤三姐(金陵十二钗副册)。表白结果:婉转拒绝。奖励发放:强化点数+10。】
【当前强化点数:40。】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曾秦站在原地,看着尤三姐消失的方向,脸上并无丝毫被拒绝的失望或恼怒,反而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早就料到不会如此顺利。
尤三姐性子刚烈泼辣,心思却极重,绝非轻易肯交付真心之人。
今日这番仓促间的“表白”,更多是借此机会,在她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打破她对自己固有的、可能源自传闻的“风流”或“居高临下”的印象,让她意识到,他看到了她皮囊之下的那份独特与挣扎。
目的,已然达到。
他轻轻拂去肩头的落雪,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转身,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向角门走去。
……
假山另一侧,尤三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雪花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她抬手捂住依旧狂跳不止的心口,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曾秦那句“肺腑之言”,和他最后那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便不再在意的神情。
他就……这么走了?
如此干脆?
甚至连一句挽留或解释的话都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落和后悔,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比方才被贾蓉纠缠时更甚。
她是不是……拒绝得太快了?太决绝了?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他……真的有几分真心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缠绕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烦躁地跺了跺脚,将斗篷的帽子拉得更低,遮住自己复杂难言的神色,匆匆往自家院落走去,只觉得这冬日,从未如此寒冷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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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宁国府另一边,贾蓉的院子里。
“砰!”
一只上好的成窑五彩茶盅被狠狠摔在地上,顿时粉身碎骨,碎瓷和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贾蓉脸色铁青,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曾秦!你个骚狗攮的王八羔子!坏了爷的好事!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贾家养的一条狗!侥幸得了点势,就敢在爷面前充人物,教训起爷来了?!”
他越想越气,在屋里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还有尤三那个小蹄子!装什么贞洁烈女!在爷面前扭扭捏捏,见到那姓曾的小白脸,怕是骨头都酥了!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他回想起曾秦那副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更是恨得牙痒痒。
那眼神,那语气,分明是没把他贾蓉放在眼里!
“不就是会扎几针,读了几句酸文,走了狗屎运巴结上了皇上吗?得意什么!这京城里,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你小子别犯在爷手里!否则,爷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阴鸷怨毒的光芒。
“还有荣府那边,一个个把他当宝贝疙瘩捧着,呸!什么玩意儿!等着瞧!爷迟早让你知道,这宁荣二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绣墩,恶声恶气地对着门外喊道:“人都死哪儿去了?给爷拿酒来!快点儿!”
下人们噤若寒蝉,忙不迭地去准备。
贾蓉兀自喘着粗气,心中对曾秦的嫉恨,如同毒藤,深深扎根,疯长蔓延。
今日之辱,他算是彻底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