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宝玉如同困兽般在厅中踱步。
每过一刻,心头的焦灼就多一分。
他耳朵竖着,努力想听清里间的动静,可隔着厚厚的门帘,只有模糊的窸窣声和偶尔的低声细语。
他听到黛玉轻咳,心就揪紧;
听到紫鹃的低呼,又惶急不安。
最让他煎熬的是那些无法辨明的细微声响——衣料摩擦?低声交谈?曾秦到底在做什么?林妹妹怎么样了?
“怎么这么久……”
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已抠出几道血痕。
秋纹端来热茶:“二爷,您坐会儿吧,曾举人医术高明,林姑娘定会没事的。”
宝玉接过茶,却一口也喝不下。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黛玉咳血的惨状,一会儿是曾秦那双沉静的眼,一会儿又是黛玉苍白着脸褪去外衣的画面……
这念头让他胸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
“二爷,您的手!”秋纹惊呼,抓过他流血的手掌。
宝玉这才觉出痛,却浑不在意,只哑声道:“你们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要……还要褪衣施针……”
“二爷!”
秋纹急得跺脚,“这话可说不得!曾举人是医者,这是在救命啊!您方才不是也答应了?”
宝玉也知道自己这念头不该,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时间每过一分,他心中的不安就多一分。
他忍不住凑到门帘边,想听得更清楚些——
恰好此时,里间传来黛玉一声轻咳,紧接着是紫鹃惊喜的声音:“痰出来了!脸色也好了些!”
宝玉浑身一震,狂喜涌上心头,就要掀帘进去,却又听到里面低低的说话声,是黛玉在道谢,声音虽然虚弱,却已有了生气。
她好了?真的好了?
宝玉眼眶发热,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
可紧接着,他又听见曾秦温和的说话声,虽听不清内容,却能感觉到那份关切……
他放在门帘上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门帘终于被掀开。
曾秦走了出来,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清明。
紫鹃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喜色。
“曾兄弟!林妹妹她——”宝玉急步上前。
“林姑娘暂时无碍了。”
曾秦道,“痰已咳出,气息渐平。但此番损耗极大,需绝对静养,不可再受刺激。我已开了方子,紫鹃姑娘知道如何煎服。”
宝玉闻言,再也顾不得其他,绕过曾秦就冲进里间。
暖阁炕上,黛玉已重新穿戴整齐,靠坐在锦褥中,虽然依旧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已有了神采,唇上也有了些许血色。
见他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宝玉……我没事了。”
这一笑,让宝玉多日来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
他冲到炕边,想握她的手,又怕唐突,只颤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目光扫过黛玉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衫,领口微松,发丝也有些散乱……再想到方才那一个多时辰的独处,宝玉心头那根刺,又隐隐作痛起来。
黛玉见他眼神有异,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脸上又浮起红晕,忙拢了拢衣襟。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宝玉眼里,更让他心中翻腾。
曾秦此时也走了进来,对黛玉温声道:“姑娘好生歇息,药按时服用。学生明日再来请脉。”
黛玉点头,真心实意道:“今日之恩,黛玉铭记于心。”
曾秦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宝玉:“宝二爷,借一步说话?”
宝玉心下一沉,知道那“未说之事”来了。
他深深看了黛玉一眼,见她眼中只有感激与坦然,并无其他,心中稍安,对黛玉柔声道:“林妹妹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两人来到外间厅中,丫鬟们识趣地退到远处。
曾秦开门见山:“二爷,学生有一事相求,望二爷兑现方才承诺。”
宝玉深吸一口气:“曾兄弟请讲,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曾秦缓缓道:“学生如今所居小院,狭窄逼仄。而日常需研读医书、炮制药材、绘制图谱,空间实在不足。且如今还要时常为林姑娘诊视,往来奔波,颇费时辰。”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宝玉:“我见潇湘馆旁有一处空置院落,名‘听雨轩’,大小适宜,离潇湘馆仅一墙之隔。
若我能搬至彼处,一则便于专心学业医术,二则也方便随时照应林姑娘病情。不知二爷能否代为向太太禀明,将此院暂借学生一用?”
宝玉听完,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听雨轩?
那处院子确实空着,可……就在潇湘馆旁边?
一墙之隔?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无数画面——曾秦随时可以穿过月洞门来到潇湘馆,每日为黛玉诊脉,朝夕相对……而自己呢?
自己要见黛玉,还需从怡红院穿过大半个园子!
“这……这……”
宝玉脸色变幻,从震惊到抗拒,再到挣扎。
他方才确实答应了“只要我能办到”,可这要求……
“二爷可是为难?”
曾秦语气平静,“若是不便,便当学生未曾提过。只是林姑娘的病,非一日可愈,需长期精心调理。若住处相距太远,万一病情反复,恐鞭长莫及。”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重锤敲在宝玉心上。
黛玉的病……万一反复……今日那咳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宝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伤口,疼痛让他清醒几分。
他想起黛玉苍白的面容,想起她咳血时的痛苦,想起她方才好转时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
若拒绝,万一林妹妹再有不适,耽误了诊治……
若答应……那岂不是……
他闭上眼,脑中天人交战。
最终,黛玉咳血的模样压倒了一切。
“……好。”
这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涩意,“我……我去跟太太说。”
曾秦拱手,语气真诚:“多谢二爷。此乃为林姑娘病情计,也为学生学业故。二爷放心,学生定当恪守本分,专心为林姑娘调理,绝不会有任何逾矩之行。”
他这话说得坦荡,倒让宝玉心中那些阴暗的揣测显得小家子气。
宝玉脸上火辣辣的,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曾兄弟的人品,我自然是信的……那,那我明日就去禀明太太。”
“有劳二爷。”
曾秦再次拱手,“天色已晚,学生不便久留,这便告辞。林姑娘那里,有劳二爷多看顾,若有异常,随时来唤我。”
说罢,他转身,带着麝月等人离开了潇湘馆。
宝玉站在厅中,看着他玄色大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雪光中,久久未动。
雪又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落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里间传来黛玉低低的咳嗽声,已不再凄厉,只余虚弱的轻响。
宝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朝那温暖的、有着黛玉气息的里间走去。
只是脚步,比来时沉重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