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这天一大早,桂芬的阵痛就发动了,沈慧茹又来给嫂子接生。
这一天是1980年农历八月十五日,学生们都放假了,就连刚开学没几天的银兰也回到了家里。
她们姐妹几个又照例蹲在门槛旁,静等着二婶报喜,生了个啥。
这样的场景是如此的熟悉,唯一不同的是,赵大用不在家。
每次桂芬生孩子,赵大用都是在家里的。今年,他经常不参与家里的事,就连桂芬的预产期他都不知道。
今年等待的人群里,还多了一个有才。
有才在银兰怀里抱着,不哭也不闹,正在玩银兰的大辫子。
银兰和他说话,他也不理。
金兰是必定在家里等着的。她要伺候娘第一天坐月子。
现在,她熬好了小米粥。从小米下锅,她整整慢火熬了两个小时,熬出一层厚厚的米油来。
这样的小米粥喷香黏软,入口即化,最适合坐月子的人第一顿饭了。
金兰还在粥里煮了几个鸡蛋,还偷偷地在锅里煮了一大块肉。
娘一胎不离一胎地生,身体瘦弱得就像周寡妇那只奶山羊,再不补充营养的话,就怕……
金兰一个激灵,不敢再想下去。
等娘生完了孩子,她给娘切上肉片,沾着酱油吃,一定又香又有营养。
金兰听着娘在里间的呻吟声,浑身在起鸡皮疙瘩。
她忽然就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唉!生孩子是一脚踏进棺材里的事,一脚定生,一脚定死。”
“娘,您使点儿劲,千万别让弟弟妹妹们憋着。我这就给您扒个鸡蛋增加点力气!”金兰在秫秸帐子外喊。
她生怕娘不使劲,弟弟妹妹在里面缺氧,再像有才一样。
“金兰,你听我说,”二婶声音急切,“你娘难产,胎位不正,好像里面又是两个!快去找你爹来!”
“啊?”
金兰来不及了解娘的情况,忙跑出去找爹。
可是,全村都在过八月十五,都是一家子人在家里团聚,哪里有爹的影子。
金兰忽然就想起了周寡妇。
走到周寡妇屋后,似乎听到有爹的声音。
金兰对着后墙喊:“爹,爹!我娘要生了,难产!”
没有人回答她。
金兰又跑到周寡妇大门口,大门在里面反锁了。
金兰对着大门喊:“爹,爹!你在里面吗?周婶儿,你在家吗?爹!我娘难产,你快出来呀!”
无论金兰怎么喊,里面的人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人来回应她。
金兰急哭了,她不能没有娘,弟弟妹妹们不能没有娘。
金兰忽然想起,周寡妇西面墙上有个豁口,她之前还跳进去过。
金兰又转到风道处的豁口边,发现那里早就用大石头给垒上了。
金兰急得直跳脚。
金兰又跑到屋后喊:“爹!我娘难产快死了!你快出来想想办法啊?”
赵大用还是不搭腔。
金兰心想,也许自己刚才听错了。
既然找不到爹,那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能乱了方寸!
金兰擦干眼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二婶,没找到我爹,你说怎么办,我就去办!”
“快去队里借一辆地排车来,拉着你娘去公社医院!那里的医疗技术和条件都好。”
金兰又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排车拉来了。
“二婶,我用自行车带着排车,是不是走得更快?”
“可以。但是,你能行吗?”
“试试!”
为了救娘,金兰也是拼了。
金兰找到扁担,担在自行车后座上,固定住扁担。又把排车的两个车把固定在扁担上。她试着骑了骑,还行。
金兰掌着车把,二婶抱来一床褥子铺在排车上,又把桂芬扶起来,躺到排车上去。
玉兰抱来一床被子盖在娘的身上。
金兰骑着车就跑,二婶在后面紧追,家里留下一窝孩子,真像娘死了一样,哭哭啼啼。
村街上很多孩子在玩儿,金兰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孩子们躲到一边去,又紧跟在排车后面看稀奇。
桂芬仰躺在排车上,高高的肚子挺立在她瘦小的身躯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桂芬紧闭着眼睛,忍着一阵疼似一阵的阵痛,双手扒着排车,防止被颠下来。
她的头发散乱,额头上汗水把头发打湿了,湿发紧贴着额头,看起来又疲累又凄惨。
金兰时不时回头问娘:“娘,你感觉咋样?”
“金兰,你听我说,如果我死了……”桂芬有气无力。
“娘!没有如果!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金兰打断娘,眼泪立时下来了,沙土路面变得一片模糊。
金兰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继续使劲蹬车。
二婶跟在地排车后面,背着药箱紧着步,一阵狂跑。
她把接生的所有东西都带着了,她怕嫂子在路上生了。
金兰骑出去五六里后,褂子湿了一大片。
她现在感觉不到累,她只知道,她每使劲蹬一下,娘离死神就远一步。
她就弓腰使劲蹬车,心无旁骛。
娘的命,就藏在她的速度里。
也许是命不该绝,在经过一个大土坎时,排车一阵颠簸,桂芬觉得有个东西滑下来了,紧接着就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二婶大喜,“金兰!金兰!快停车!你娘生了!”
金兰忙靠边停下车,轧好车后腿,跑过来看娘。
二婶已经从被子里把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给拽出来了。
剪刀早已消毒。
二婶熟练地把脐带剪断,把长出来的脐带给打个结系上,用草纸给孩子擦了擦身子。找包被时这才恍然,走得急,没带来。
二婶便把孩子放进桂芬一侧的被窝里。
紧接着,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金兰来不及看是弟弟还是妹妹,便给二婶递剪子、镊子等物品。
二婶给孩子处理完脐带,又把这个孩子塞进桂芬的另一侧。
“嫂子,你记住,左边那个大,右边那个小。金兰,这被褥都脏了,回家记得给你娘收拾收拾。现在,咱们不用去医院了,回家养着就好。”
听着婴儿的哭声,金兰喜极而泣。
“娘啊,麻烦您可别再要了,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的,可让我们姐妹怎么活啊?”
桂芬抬起手给金兰擦泪,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的下来了。
现在,她们都不去关心孩子的性别,只珍惜活着的这一刻。
“你们就不想知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吗?”二婶话尾上扬,很像之前生招娣盼娣时的神情。
“不用猜,二婶,我娘又生了两个妹妹是吧?”
“你猜错了,是两个弟弟!”
“啊?娘啊,这是好啊还是坏啊?”
桂芬笑,眼泪汪汪的。
有才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又有了俩儿子,天不绝我啊!
“金兰,还愣着干啥?抓紧拐回去啊!”二婶催促。
金兰笑,“对对对,瞧我这脑子!”
金兰掌着车把,二婶在后面推着。路窄,她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拐过弯来。
金兰上车去蹬的那一刻,她觉得大腿小腿都疼。使了两下劲,腿疼得再也带不动娘了。且浑身没劲,跟抽了筋一样。
二婶身材娇小,更是带不动排车和娘。
两人索性就推着走。
走了大约一里路,看到赵大用急匆匆来了。
俩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瘫坐在路边上。
金兰去周寡妇家喊赵大用的时候,他们正在高潮处,被金兰一吓,差点吓死。
待缓过了劲,就再也没有心情旖旎,便穿上衣服出来。
赵大用回到家,银兰劈头盖脸就凶他,“爹,你要是不想要孩子,就别让我娘有啊,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姐妹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赵大用进里间屋,没看到金兰和桂芬,便出来问:“你娘去哪儿了?”
赵大用不理银兰的发狠,只想知道桂芬去了哪儿。
他想要外面彩旗飘飘,更想要这面红旗不倒。
要是现在没有了老婆,他这么多孩子,没有人会嫁给他,也没有人给他钱胡作,日子会很难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