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城安逸居住三月后,一日晨起烹茶时,林砚望着茶盏中舒展的龙井鲜叶,忽然搁下茶筅:“清鸢,我想去周边乡野看看。”苏清鸢正为莲心整理学馆的束修,闻言抬眸:“是觉得只看杭城繁华,不够真切?”林砚点头,指尖摩挲着案上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杭州府下辖的三个偏远乡县,“杭城是革新成效最着之地,可那些远离运河、山地环绕的村落,不知光景如何。”
三日后,三人换上寻常布衣,带着两名随从与一箱药材,坐上了去往临安乡的牛车。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将杭城的亭台楼阁渐渐抛在身后,沿途的景致从青瓦白墙换成了低矮的土坯房,田埂间的杂草也愈发茂密。莲心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着路边的稻田,却发现稻苗稀稀拉拉,与杭城周边的肥田截然不同:“萧大人,这里的稻子怎么长得不好呀?”
牛车在一处名为“石坳村”的村落外停下,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位老人正蹲在石磨旁剥玉米,见生人到来,纷纷投来警惕的目光。林砚上前拱手笑道:“老丈您好,我们是从杭州来的游医,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放下玉米,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喝口水可以,村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苏清鸢趁机打开药箱:“我们带了些治风寒、消积滞的药材,若有老人孩童不适,可免费诊治。”
闲聊间得知,老人姓陈,是村里的老族长。他领着众人走进村落,土坯房的墙皮多数已剥落,不少屋顶还盖着茅草,几位妇人正围着一口破了沿的水缸淘米,缸里的水浑浊不堪。“去年革新后,税银确实少交了些。”陈老汉叹了口气,指着村西的山地,“可这地方多石少土,种的玉米、红薯收成全看天,遇上旱涝就颗粒无收。之前官府发的‘劝学米’,村里只分到三户,说是名额有限。”
正说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啼哭,孩子母亲急得直抹泪:“这几日总喊肚子疼,家里没钱请大夫,只能让他硬扛着。”苏清鸢连忙上前,取出银针为孩童施针,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罐健脾散:“这药每日冲服一次,连着喝三天就好。”林砚摸了摸孩童枯黄的头发,问陈老汉:“村里像这样的孩子多吗?”陈老汉点头:“有七八户人家都这样,男人去山里砍柴换钱,女人在家种地,勉强糊口罢了。”
午后,陈老汉带着林砚去看村里的“学堂”——那是一间破旧的土房,屋顶漏着光,墙角堆着几捆干草当座椅,一位瘸腿的老秀才正用木炭在石板上写字,底下坐着五个孩童,手里握着用树枝削成的“笔”。“这是村里唯一的先生,早年赶考摔断了腿,就留在村里教书。”陈老汉声音发哑,“革新后学馆免学费,可村里孩子要帮家里放牛、喂猪,能来上课的没几个。”老秀才见了林砚,苦笑道:“不是百姓不愿让孩子读书,是活下去更重要啊。”
离开石坳村,三人又去了邻村的溪头村。这里靠着一条小溪,境况比石坳村稍好——村民们靠着捕鱼、种水稻为生,税银减免后,不少人家添了新的渔网。村头的王渔民正带着儿子修补渔网,见林砚到来,笑着递上一条刚捕的小鱼:“萧大人,您不认得我了?去年我去杭州卖鱼,您还教我看图文单呢!”林砚认出他,问道:“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王渔民挠挠头:“比以前好点,能吃饱饭了,可孩子想进城里学馆,学费还是凑不齐。”
返程的牛车上,莲心抱着陈老汉送的玉米,闷闷不乐:“原来还有这么多孩子读不起书、看不起病。”苏清鸢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所以革新不能停,要让更多人受益。”林砚靠在车板上,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心中翻涌不已。杭城的繁华如烈火烹油,可这些乡下村落,却还在寒风中瑟缩——税银减免是改善了,可地理环境的限制、资源分配的不均、基础民生的缺失,让这些地方的改变微乎其微。他想起朝堂上那些“革新功成”的奏折,忽然觉得脸颊发烫。
回到行宫时,周秉文已在等候,见林砚神色凝重,连忙上前询问。林砚将乡野所见一一告知,取出随身记录的册子:“周知府,杭城的繁荣只是冰山一角,那些偏远乡村,需另有对策。”他指着册子上的条目,“石坳村缺水,可修小型水渠引山泉水;溪头村孩子上学难,可在乡里设‘蒙学点’,请城里先生定期授课;至于山地耕种,可从岭南调运耐旱的作物种子。”
夜深人静时,行宫的烛火已燃至过半,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在案头积成一小滩琥珀色的痕迹。林砚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将白日在乡野间手绘的简易村落图铺在舆图旁,又取来朱红与墨色两支狼毫,借着跳跃的烛光重新铺开那卷杭州府舆图。他指尖先点在石坳村的位置,用朱笔重重画了个圈,旁边工整写下“引山泉修渠,调岭南耐旱种”,笔尖划过舆图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继而移向溪头村,墨笔标注“设乡级蒙学点,聘城中学馆先生轮值,月俸从府衙专项经费列支”,每写一笔,便会想起溪头村王渔民那布满老茧的手,和他提及孩子上学时眼中的期盼。案头还摆着陈老汉送的半穗干玉米,籽粒干瘪却粒粒分明,是石坳村百姓生计的缩影,与旁边那罐苏清鸢备好的健脾散并列,无声诉说着白日的所见所闻。
苏清鸢端着温茶轻步走进来,茶盏是素白的瓷胎,盏沿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她将茶盏放在朱笔旁,指尖不经意触到林砚的手背,才发觉他指尖因握笔过久有些发凉。“你又要为这些事操劳了。”她拿起案头的绒布,轻轻为他擦拭沾着墨渍的指尖,声音柔缓如窗外的月色,鬓边那朵白日摘的荷花虽已半蔫,却仍带着淡淡的清香。
林砚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微凉的指尖贴在自己掌心暖着,目光从舆图上那些朱红圈点移开,望向她满是疼惜的眉眼。烛光映在他眼底,将往日的温和揉进几分沉毅:“革新不是为了造就一处杭城的繁华,也不是为了朝堂上几句‘功成’的赞誉,而是要让石坳村的孩童能喝上干净水、吃上饱饭,让溪头村的孩子能握着真正的笔读书,让天下所有偏远村落的百姓,都能沾到革新的光,安稳度日。”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舆图边缘磨损的纹路,那是他常年翻阅留下的痕迹,“杭城三月的惬意,险些让我忘了繁华背后还有清霜。陈老汉的叹息、孩童枯黄的头发、老秀才石板上的木炭字,这些都在提醒我,这条路还远没到停下的时候。”
苏清鸢俯身靠在他肩头,发梢扫过他的耳廓:“我陪你一起。明日我便整理药材清单,让随从送回京城,请太医院调配些防治肠胃病、风寒症的成药,送到各乡县;莲心也说,要把学馆的课本抄录几份,送给石坳村的老秀才。”窗外的荷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曳,荷叶上的露珠偶尔滴落,“啪”地砸在青石板上,与案头烛火的“噼啪”声相和。林砚握紧苏清鸢的手,重新执起朱笔,在舆图空白处写下“民安方为真盛世”,笔尖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知道,这场以民心为基的革新之路,他必须带着初心,坚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