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一天下午,阶梯教室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搅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闷热。
窗外,几棵老槐树在夏日微风里懒洋洋地摆动枝叶,透过斑驳树叶洒下的阳光,在课桌上拼凑出不规则的光影。
哲学课上,刘教授站在讲台上,拿着泛黄的讲义,激情澎湃地讲述着存在主义。
他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可对于坐在后排的我而言,那些话语就像天边的浮云,缥缈而难以捉摸。
我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板,思绪早已飘远。
我来自农村,家庭经济状况本就不佳,父母还三天两头因为琐事争吵不休。为了供我上大学,家里已是捉襟见肘,每次想到这些,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同学们围绕着自我价值与自由意志争论得热火朝天,我却觉得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那些热烈的讨论在我听来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刘军,回答这个问题!”刘教授说道。
我猛地回过神,一脸茫然,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内心的压抑与抑郁如潮水般愈发汹涌。
夜晚,我躺在宿舍那张窄窄的铁架床上,翻来覆去,床板随着我的动作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声。
白天课堂上的窘迫与家庭带来的沉重压力,像幽灵一般紧紧缠着我,让我难以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陷入了一个混沌不清的世界。
当意识再度恢复,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幽深茂密的阔叶林。
四周雾气弥漫,月光艰难地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中挤出来,在地面洒下一片片破碎、惨白的光斑。
二十米开外,灌木丛剧烈地晃动着,枯枝断裂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某种不明生物沉重的呼吸声。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我面对家庭困境时的无助感如出一辙。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无数个夜晚,自己躲在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听着父母在隔壁激烈争吵,只能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被子里。
眼前这片神秘莫测的树林,恰似我内心深处那片黑暗、未知且危机四伏的角落。
我下意识地朝着左边那片稀疏的桦树林跑去,脚下的运动鞋踩在厚厚的腐殖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身后的响动越来越急促,似乎有个危险的捕猎者正在步步紧逼。
我心急如焚,慌乱中撞开挡路的野蔷薇,锋利的刺瞬间在我小臂上划出三道血痕,钻心的疼痛让我短暂地清醒了些,可内心的绝望却愈发浓烈。
前方,一条若隐若现的羊肠小路慢慢浮现,在这绝境之中,它就像我在家庭困境里苦苦追寻的那一丝渺茫希望。
我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路狂奔,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浸湿,又湿又滑。
山路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浓重的雾气在沟壑间肆意翻涌,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危险。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像被熊熊烈火灼烧一般难受。
就在转过一个弯道时,眼前的雾气陡然散开,一只威风凛凛的华南虎出现在面前。
老虎身上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低吼声。
山林间回荡着这令人胆寒的声音,它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我惊恐万分的面容。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都没想就转身拼命逃跑,鞋底在湿滑的石板上不断打滑,好几次险些摔倒。
虎爪蹬地的闷响越来越近,老虎温热的气息似乎已经喷到了我的脖颈,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我。
山路的尽头是一块突兀突出的岩石,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在老虎震耳欲聋的虎啸声中,我绝望地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坠落的过程中,强烈的失重感让胃里一阵翻腾,难受至极。
就在这时,我瞥见悬崖中部生长着几簇暗红的杜鹃,花瓣上凝结的水珠闪烁着诡异的光,恰似心中那一点点即将熄灭、却又仍在顽强挣扎的希望。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摔落在宿舍的水泥地板上。
上铺的胖子听到动静,惊讶地探出头来,他手里还握着那台黑白屏的游戏机,屏幕上的俄罗斯方块游戏还在继续闪烁跳动。
“军哥,你这是咋啦?大半夜鬼哭狼嚎的,把向洋刚泡好的方便面都给弄洒了。”胖子睡眼惺忪地说道。
床头那盏带着绿色塑料灯罩的台灯,照亮了向洋气得通红的脸,他正手忙脚乱地用旧报纸擦拭着被打翻在地、汤汁四溅的方便面。
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地板上自己摔落的相框上,那是十二岁时全家在山区游玩的合照。
照片有些褪色,可背景中的杜鹃花丛却与刚才梦境中的场景惊人地相似。
一时间,我感觉头皮发麻。
“又梦到老虎啦?你这都好一阵子了,要不明天去校医院瞧瞧?”
戴着黑框眼镜的王斌从堆满书籍和资料的书桌前转过身来。
我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来,后颈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汗衫。
望着对面墙上贴着的略显破旧的《泰坦尼克号》海报,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刚才梦境中坠落时看到的杜鹃花,和照片里母亲身后的花丛一模一样。
“你们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十二岁那年在雷锋山失踪的事儿?”
我盯着地板上相框里自己十二岁时天真无邪的笑脸,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宿舍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胖子游戏机里单调的音效还在持续响着。
我捡起相框,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里母亲的脸。
突然,我发现照片右下角有一团模糊的阴影,仔细一看,那轮廓竟像是某种大型动物。
窗外,清晨的鸟鸣声渐渐响起,阳光开始透过斑驳的窗帘缝隙洒进宿舍。
我下意识地摸着小臂上因坠床被床头铁架刮出的淡淡疤痕,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我惊愕地发现,这伤口的位置,竟然和梦中被野蔷薇划伤的地方丝毫不差。
这时,放在床头的老式闹钟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显示的时间是七点整。
我伸手关掉闹钟,目光落在旁边的bp机上,屏幕上有三条未读信息,代码8823。
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
雾气似乎从未真正散去,它一直潜藏在记忆的深处,藏在每一朵暗红的杜鹃背后,藏在母亲日益恍惚的眼神中。
当我再次闭上眼睛,那声若有若无的虎啸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这次,我似乎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十二岁时无助的哭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雾中幽幽低语:“这次,你还能醒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