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
太守府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正堂之中,一场接风洗尘的宴席已经摆开。
魏延端坐主位,他的身后关嫣一身素衣,安静地为他布菜。
他的左手边,是陆逊、诸葛恪、邓艾、钟离牧。
他的右手边,是关索和那剌。
他们这一席人,衣甲鲜明坐得笔直。
堂下,是数十名汉中留守的将校与本地士绅豪族。
他们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锦衣华服,是白日里那些被挫了锐气的豪族代表,此刻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另一拨,则全是身穿甲胄的武将。
他们以原汉中副将吴兰为首,三五成群自顾自地低声交谈。
杯中的酒喝了一轮又一轮,却始终没人起身向主位上的新太守敬酒。
那气氛与其说是接风宴,不如说是一场沉默的对峙。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却压不住那份诡异的寂静。
终于,酒过三巡。
吴兰在几个部将的怂恿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端着酒爵满面红光,朝着魏延的方向遥遥一举。
“魏将军!”
吴兰的嗓门很大,一下就打破了大堂里的宁静。
所有人的交谈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他。
“末将吴兰,与汉中众将敬将军一杯!”
魏延没有动,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吴兰嘿嘿一笑,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
“说起来,咱们汉中可是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想当年陛下还在成都时,咱们跟着大军南征北战,那是何等快意!”
“可自打陛下定都江陵,咱们这些老骨头也就守着汉中这一亩三分地,过起了安生日子。”
他环视着自己那些老部下,脸上满是怀念。
“这汉中的米,养人!这汉中的酒,醇厚!这日子啊,舒坦!”
“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是!”
“吴将军说得对!”
他身后的那群益州旧将,立刻轰然响应。
一个个挺着胸膛,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功劳与资历。
吴兰满意地打了个酒嗝,话锋再次转向魏延。
那点酒意下的真实意图,终于暴露无遗。
“所以啊,将军您来了,咱们汉中就有了主心骨。”
“末将们只盼着,能继续在将军的带领下,守好咱们大汉的西大门。”
“让这汉中的百姓啊,能一直这么安生下去。”
“至于什么北伐中原,建功立业……那是丞相和陛下该操心的事。”
“咱们这些大头兵,守好自己家门口,让婆娘孩子有口热饭吃,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仿佛全是为了汉中百姓着想。
但每一个字都是一根软钉子,扎向魏延的北伐大计。
这是在表态,更是在逼宫。
我们不想打仗。
你魏延也别想拖着我们去给你卖命!
“砰!”一声闷响。
那剌将手中的青铜酒杯重重顿在案几上,杯中酒液四溅。
他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吴兰,周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
若非魏延在此,他恐怕已经扑上去撕碎这个满嘴喷粪的家伙。
关索也是气得小脸通红,右手紧紧握着腰间剑柄。
诸葛恪则是轻轻摇动羽扇,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
他看着吴兰这个跳梁小丑,又看了看那些附和的将领。
最后视线落在魏延身上,等待着将军的雷霆之怒。
然而魏延只是平静地看着吴兰,他甚至还笑了笑。
他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吴兰的方向举了举。
“吴将军,你说得很好。”
“陛下圣明,方才有我大汉百姓安居乐业。”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便不再多言,自顾自地夹起一块炙肉,细细咀嚼。
没有愤怒,没有驳斥,只有平静。
这种无视,比任何雷霆之怒都让吴兰感觉难受。
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全力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空落落的不上不下。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凝固之际,陆逊站了起来。
他手中同样端着酒,脸上挂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吴将军一番话,真是说到了逊的心坎里。”
陆逊没有走向魏延,反而径直走到了吴兰的席前。
“我等将士在外浴血,为的不就是家中父老妻儿的安宁吗?吴将军能体恤士卒心怀百姓,实在是我大汉之福,陛下之幸呐!”
他这话先是肯定了吴兰,让吴兰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
不等吴兰接话陆逊话锋一转,看向吴兰身边一名将领。
“这位想必就是雷铜将军吧?早就听闻将军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然是威风凛凛。
我观将军这甲胄样式,颇有巴蜀之风,莫非将军是巴西郡人?”
那姓雷的将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正是。”
“哎呀!那可真是巧了!”陆逊一拍手,“我麾下一亲卫也是巴西宕渠人!二虎,快来见过雷将军!”
陆逊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亲卫,端着酒碗走了过来,对着雷铜僵硬地行了一礼。
“末将,见过雷将军。”
雷铜看着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同乡,有些不知所措。
但陆逊已经又转向了另一人。
“杨洪主簿,久仰大名!听闻主簿昔年曾在蜀郡任职,常说蜀郡风物之盛天下罕有。不知如今那望江楼,是否还可观赏锦江春色?”
从家乡风物到子女趣闻,从战马品相到兵器优劣。
陆逊仿佛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总能找到与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的话题。
他穿梭在益州旧将之间,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原本铁板一块,同仇敌忾的益州将领团。
被他三言两语,就分化成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
有人因为聊到同乡而倍感亲切。
有人因为自己的战功被提及而沾沾自喜。
有人因为子女的才学被夸赞而老怀大慰。
大堂里的气氛,在陆逊的穿针引线下,竟然真的热络了起来。
猜忌和敌意,被醇厚的米酒与温和的话语冲淡。
只有始作俑者吴兰,被晾在了一边涨红着脸。
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被那个白衣书生“策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诸葛恪在自己的席位上,看得是目眩神迷。
他原本以为对付这群骄兵悍将,就该用最锋利的刀最猛烈的药。
可陆逊却让他看到,原来水也能穿石。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手段,比他那套雷霆万钧的计策似乎更高明。
大堂之内已是酒气熏天,喧哗一片。
陆逊回到了魏延身边,他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脸上却依旧清明没有半分醉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也为魏延满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
仅仅一眼。
那张覆盖了整个汉中的,由人脉、利益、山头、派系交织而成的大网,已经在他们心中清晰地铺开。
哪些人是只想守成的顽固派。
哪些人是野心勃勃,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壮派。
哪些人是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谁和谁有旧怨,谁和谁是姻亲。
所有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魏延抬起头,视线越过喧闹的人群。
先是落在了不远处还在独自喝着闷酒的吴兰身上。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动。
最后停在了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如山的将领,王平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