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王城深处。
汉中王刘备的王宫之内,气氛沉重。
刘备端坐于王座之上,一言不发。
他面前的案几上,只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自那日诸葛亮定下计策后,他便陷入了这种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稳健的脚步声。
“前将军,汉寿亭侯关羽之子,偏将军关平,奉汉中王令前来觐见!”
随着内侍一声拉长的通传,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身着一袭青色劲装,自有一股百战之士的沉凝气度。
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眉宇间继承了其父的几分英气。
却没有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臣,关平,参见大王。”
关平走到殿中,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刘备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听不出喜怒。
“坦之来了啊,快起来吧,你我叔侄之间无需多礼。”
“谢大王。”关平缓缓起身。
“你父亲他在南郡,一切可还安好?”
刘备并未直接询问要事,而是先拉起了家常。
“回大王,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其时常思念大王和三叔。”
“每每和小侄说起他和大王兄弟三人年轻时的旧事,无不落泪。”
关平再次抱拳一揖。
“唉,孤又何尝不思念云长啊!自江陵一别,我兄弟三人又有数月未能相聚了。”
感慨过后,他突然话锋一转。
“坦之,孤今日密诏你入蜀,所为何事想必军师已经告知于你。”
刘备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属于君主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孤且问你。魏文长在江东私自组建水师,调动钱粮军械,此事你可知情?”
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直直砸下。
关平站得笔直,没有丝毫的躲闪。
“回大王,臣,知情。”
他坦然承认。
刘备的神情依旧看不出喜怒。
“那你可知,私募兵马结连外镇,乃是重罪?”
“回大王,臣以为魏将军此举,非为私乃为公。非为结党乃为固国。”
关平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开始陈述。
“樊城一役后我荆州水师损失惨重,长江防线之上战船十不存一。”
“而曹仁于襄樊屯驻重兵,其水师随时可顺江而下,直扑公安、江陵。”
“家父为此事日夜忧心,不止一次感叹若无一支强大水师扼守江口,南巨危矣。”
“因此家父才命臣前往建业,向魏将军求援。”
“向文长求援?”刘备闻言面色一正。
“是。家父信中言明,荆州与江东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恳请文长将军念在同为大汉之臣袍泽之谊上,能助荆州一臂之力。”
“文长将军接到家父信件,当即便慨然应允。他言道,‘关将军之忧亦延之忧,荆州安危便是大汉安危。’他非但没有推辞,反而倾江东之力相助。”
“文长将军言此事干系重大,为防曹贼细作探知,需化整为零秘密行事。故而未曾大张旗鼓,也未曾先行上奏朝堂。”
“但所有调拨皆有账可查,所有将士皆在册有名。只待水师练成便会向大王请功。”
一番话说完,关平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竹简双手奉上。
“此乃家父亲笔所书之信,请大王阅览。”
内侍快步上前,接过竹简呈送至刘备案头。
刘备拆开竹简缓缓展开。
关羽那独有的遒劲霸道的字迹,跃然于简上。
信中,关羽先是向大哥刘备痛陈了荆州防务的巨大压力,言辞恳切绝无虚假。
而后他话锋一转,以一种近乎担保的姿态,盛赞魏延高义。
“……大哥明鉴,魏文长忠勇世所罕见。其深明大义知晓唇亡齿寒之理,倾力相助实为国之栋梁。臣与文长虽分镇两地,然皆为大哥之臂膀,互为援手乃分内之事。”
“若因此等分内之举便引来猜忌,降罪功臣。岂不令天下镇边守土之将人人自危,从此遇事不敢为,遇难不敢救?如此则正中敌寇下怀,亲者痛,仇者快。望大哥明鉴!”
最后那几句话,措辞极为严厉。
几乎是在极力劝说刘备。
如果大哥你动了魏延,那寒的将是所有前线将士的心!
刘备拿着竹简,许久未动。
他胸中那股因杨仪奏疏而起的滔天怒火。
在此刻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灰烬。
自己二弟关羽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
高傲刚愎,却也忠义无双。
能让他写下如此言辞来力保一个人,可见魏延此举当真是为了大汉江山。
他心中对魏延的那份疑虑,顷刻间散去了七八成。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怪他了?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黄门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启禀大王!江东八百里加急!三份奏疏同时抵达成都!”
三份奏疏?!
刘备心中一动。
“速速呈上来!”
三卷厚度、封印各不相同的竹简,很快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先拿起了那卷最厚的。
这是邓艾写的江东新政详报。
竹简展开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奉承的空话。
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数字。
“清查田亩后,江东六郡新增入籍之民,三十七万余口……”
“兴修水利一百二十七处,预计秋收之后可增粮一百三十万石……”
“盐铁官营两月,扣除所有成本上缴府库钱货,折合铜钱三万万……”
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狠狠地冲击着刘备的认知。
他原以为魏延推行新政,会搞得江东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可这上面呈现的却是一派欣欣向荣,府库充盈的盛景!
这哪里是劳民伤财?
这分明是点石成金!
他放下这份报告,心情复杂地拿起了第二份。
这份奏疏文采飞扬,来自张昭、顾雍等一众江东士族。
他本以为会看到对魏延的控诉。
可通篇读下来,全是赞美之词。
“……魏将军坐镇江东,外拒强敌,内安百姓,革除弊政,与民更始。士农工商,无不感其恩德,江东大治,百姓归心……”
而后,这些士族领袖笔锋一转,开始含沙射影地痛斥。
“……然,有不明实情之中枢官员,妒贤嫉能,妄加揣测,意图破坏江东稳定之大好局面,实乃乱国之贼,其心可诛!”
刘备的手,微微一颤。
江东士族,竟然全体站在了魏延那边!
他们不仅没有反对新政,反而成了新政最大的拥护者!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魏延的新政,非但没有损害他们的利益。
反而让他们也获得了巨大的好处!
这是何等高明的政治手腕!
他终于拿起了最后一卷竹简。
这是魏延亲笔所书的“请罪奏疏”。
“臣,镇北将军魏延,有要事奏禀大王……”
“……为解大王之忧,为固大汉防线,臣斗胆擅自从江东府库之中,抽调部分钱粮、船匠、士卒,以助关将军重建水师……”
“……此举,非为结连外镇,实为巩固长江天险。待荆州水师建成,则可与江东水师互为犄角。将来大王两路伐魏,我军便可水陆并进直捣许都!”
“……臣一片公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臣自知有逾矩之嫌,然事急从权不敢不为。恳请大王明察!”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都与关羽信中所言,与关平口中所述,严丝合缝完美印证!
三份奏疏,一份来自二弟的亲笔信,再加上关平的当庭证词。
五份证据,形成了一条完美闭合的证据链。
将杨仪那封奏疏里所有的“罪状”,全部推翻,甚至转化成了泼天的功劳!
刘备手中的竹简,滑落在地。
他缓缓靠在御座上。一幅清晰的图景,在他脑海中展开。
杨仪的构陷,朝臣的附和,自己的雷霆之怒……
诸葛亮的冷静,关羽的力保,魏延的坦荡……
一个忠心耿耿,为国分忧。
却险些被自己亲手扼杀的绝世良将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错了。
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