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镇北将军府。
一间平日里绝少待客的偏厅之内。
贺齐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奢华装扮。
这位前东吴的水师名将,降将的身份并未磨去他骨子里的奢靡与张扬。
他走入厅中,对着主位上的魏延拱了拱手。
“齐见过魏将军,不知将军急召末将前来建业,有何吩咐?”
魏延起身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贺齐略感意外。
“公苗,请坐。”魏延将茶杯递给他。
贺齐接过茶杯依言落座,但腰杆挺得笔直。
这位新都督的行事风格,他至今还没能完全看透。
“公苗在江东多年,对长江水文想必是了如指掌。”
魏延没有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谈不上了如指掌,只是吃饭的本事罢了。”
贺齐点了点头,这是他的立身之本没什么好谦虚的。
“那公苗以为,以如今荆州之兵,可能守住江陵?”魏延再次开口问道。
贺齐一怔。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次寻常的问对。
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言辞:“关将军威震华夏,陆战无双。但……水战与陆战是两码事。樊城一役,荆州水师尽丧,无船可用无兵可调。”
“曹仁据有襄樊,以汉水通大江,其水师可随时顺流而下,直扑江陵。”
“关将军沿江筑垒,设烽火台皆是守势。百密一疏,只要被曹仁水师寻到一处破绽撕开防线,则江陵危矣。”
他的分析,与关平信中所言一般无二。
魏延定定地看着他:“那依公苗之见,若要破此局,该当如何?”
“重建水师。”
贺齐不假思索地吐出四个字。
“非但要重建,而且要建一支能与曹军在江面之上正面抗衡,甚至能将其压制的强大水师!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当然这谈何容易。钱粮、船匠、良木、精兵……哪一样不是耗时耗力之事。”
“钱粮,我给。船匠、良木,江东有。精兵,也可以调。”
魏延平静地接过了他的话。
厅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贺齐拿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军的意思是……”
“我要你,去荆州。”
魏延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贺齐的心头。
“替关将军,重建荆州水师。”
贺齐彻底愣住了。
他一个降将身份尴尬,在建业城中虽有官职,却无实权。
不曾想,魏延竟要将如此石破天惊的重任,交到他的手上。
“将军……此事非同小可!监军杨威公在侧,大规模调动军备钱粮,瞒不过他的眼睛。”
“一旦被他上奏成都,便是‘结连外镇,拥兵自重’的大罪!”
他不是傻子,他看得清这其中蕴含的巨大政治风险。
“所以我才找你。”魏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
“此事必须化整为零,瞒天过海。明面上你是江东水师副都督,负责和周泰将军镇守濡须口。暗地里你是我亲封的‘援荆水师都督’!”
援荆水师都督!
这个头衔让贺齐浑身一震。
魏延继续说道:“我已命钟离牧拟定周详计划。从今日起江东水师最精锐的三千士卒,最高明的船匠,还有最珍贵的楼船图纸,都将陆续交由你手。”
“你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些江东水师的精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江陵城外。”
“然后用最短的时间,为关将军打造出一支能纵横长江的无敌舰队!”
“钱粮军械,武库府库,任你调动!”
贺齐猛地站起身。
他那张素来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激动。
士为知己者死。
他戎马半生,追求功名,享受奢华。
为的便是这份被人认可,被人倚重的荣耀。
孙权给过他,但那份信任里掺杂着太多的猜忌与制衡。
而眼前的魏延,给他的是毫无保留的托付、
“将军!”
贺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猛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最标准最郑重的军中大礼。
“贺齐,愿立下军令状!”
“若不能为关将军打造一支无敌舰队,末将提头来见!”
魏延伸手,将他扶起。
“公苗,我等你的好消息。”
……
建业城的夜,依旧深沉。
但在这片深沉之下,一股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钟离牧的计划周密到了极致。
城东的船坞,几名最好的船匠以“家中有事”为由,告了长假。
次日便带着简单的行囊,混在一支前往西边贩卖丝绸的商队里,悄然离城。
武库之中,几张最新绘制的艨艟斗舰图纸,被临摹复制了数份。
藏在运送公文的驿卒的夹层里,星夜西去。
长江之上,一支负责“巡江”的水师小队。
十几名士卒在完成任务后,并未返回建业水营。
他们的船只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泊入了一个偏僻的芦苇荡。
换上民夫的衣服,登上一艘伪装成货船的沙船,继续逆流而上。
一日,两日,三日。
每一天都有几十上百人,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化整为零离开建业。
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江陵。
这一切,都在极度的保密之下进行。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杨仪的监军府邸,灯火通明。
这位汉中王派来的上使,自从上次与张昭、顾雍不欢而散之后。
就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魏延的监视之中。
他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一名心腹幕僚,正向他低声禀报着近几日搜集来的各种“异闻”。
“城东船坞的王牌工匠‘李老三’,还有他带的几个徒弟,前几日都告假回乡了。”
“但属下查过,他们根本没回乡,而是上了一艘去往夏口的商船。”
“军需处昨日拨了一批上好的铁料和桐油,账目上写的是‘修缮武备’。”
“可这批料子根本没入武库,而是被一艘挂着‘顾氏商号’旗帜的船给运走了。”
“还有,这几日水师巡江的队伍,出巡的次数,比往常频繁了三倍不止。”
“而且每次都有那么几个人一去不回,报的是‘途中病故’或是‘失足落水’。”
一条条看似毫不相干的消息,被汇总到杨仪这里。
起初,杨仪并未在意。
但当他将这些消息全部铺在桌案上,用笔一一串联起来时。
一种本能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船匠、铁料、桐油、水师士卒……
这些东西单独看毫不起眼。
但当它们同时指向一个方向,逆流而上的长江水道时。
一个可怕的猜测,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魏延,在调动军事资源!
而且,是在用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向西边输送!
西边……是荆州!是关羽的坐镇的地方!
杨仪的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
他想起了关平,那个不久前来过建业的关羽之子。
他想起了魏延与关羽之间,那层人尽皆知的救命之恩。
一个惊人的结论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魏延是在资助一个手握重兵的方面大员!
这是比他在江东推行新政,更为严重的罪名!
新政之争尚可归为政见不合。
而私通外镇暗中输送军备,这是想干什么?
是要结党营私,对抗中枢吗?
杨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封足以将魏延置于死地的奏疏,摆在了汉中王的案头。
他看到了魏延被押解回成都,削职夺爵身败名裂的场景!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都还只是猜测。
他需要证据。
“你刚才说,那些人那些船,都去了西边?”
杨仪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是,方向都是往西,貌似是往江陵的方向去。”
“很好。”
杨仪缓缓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他那张阴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笑意。
他看着那名心腹,下达了命令。
“加派人手,给我盯死了!”
“无论是商船还是渔船,无论是‘病故’的还是‘落水’的,给我查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去向!”
“我要知道,这些人和这些东西,最终,会汇集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