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牧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情绪。
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审慎。
那名信使依旧跪在地上,身躯挺得笔直仿佛一尊石雕。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便是等待。
魏延没有催促,他只是将那卷绢帛放在案几上,用手指轻轻压住。
“子干,说下去。”
钟离牧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言语更加锋利,直指核心。
“我认为,此乃驱虎吞狼之计。”
“孙权身在会稽被孙绍所困,如同笼中之虎。他自己无力破笼,便想借我军这头更凶猛的过江猛虎,去替他咬死孙绍这头盘踞江东的狼。”
他的分析,清晰而残酷。
“他算准了我军孤军深入,最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以及一个稳固的后方。豫章郡就是他抛出来的诱饵。”
“一旦我们与他结盟接受这份大礼,便等于公然介入了他们孙氏的内斗。江东的战火会烧得更旺,陆逊、贺齐的主力会被我们死死拖在豫章,无暇他顾。”
“这正是孙权想要的。他需要时间,需要孙绍无力南顾,好让他从会稽起事,整合旧部夺回权力。”
钟离牧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直视魏延。
“可将军想过没有。一旦他得势重掌江东,第一个要调转枪口对付的,会是谁?”
“必然是我们。”
“一个引狼入室,割让了整个豫章郡的盟友。一个在他眼中与孙绍一样,都是窃取他孙氏基业的敌人。”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一向沉稳的邓艾,脸上也浮现出凝重。
孙权在江陵城签下的条约,是耻辱。
孙权在会稽递出的盟约,是剧毒。
这个碧眼紫髯的江东之主,无论是落魄还是掌权,都时时刻刻在算计着所有人。
邓艾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
他说话有些慢,带着不易察觉的停顿,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分量。
“禀...禀将军,子干,所...所言不差。”
“孙权此...此人,信誉全无。江陵条约墨迹未干,他便敢派人偷袭交州。此番盟约,更...更不可信!”
他没有看钟离牧,而是看向了舆图上,那代表着会稽郡的一点。
“但……”
邓艾的话锋一转,那双平日里只对山川舆图感兴趣的眼睛里,闪动着一抹精光。
“但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利用。”
“孙权要乱,我们就让他乱得更彻底一些!”
“他想借刀杀人,我们就顺水推舟。把江东这潭水搅得越浑越好。浑水,才好摸鱼。”
魏延听完两人的话,终于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欣喜,只有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快意。
邓艾的谨慎,钟离牧的狠辣,这两个年轻人真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
他们想到的,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孙权想当黄雀?
那得看他这个“螳螂”同不同意。
魏延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跪在地上的那个信使。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犹豫和怀疑的模样。
“吴侯的诚意,我感受到了。这份盟约也确实诱人。”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一下叩击在信使的心上。
“但是,口说无凭。”
“吴侯如今身陷囹圄,远在会稽。我如何能信他有能力实现今日的承诺?我军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可不能押在一纸空文之上。”
这番话合情合理,是一个谨慎统帅该有的反应。
那名信使脸上毫无波澜,似乎早就料到魏延会有此一问。
他猛地一抬头,声音铿锵有力。
“我家主公,早已料到将军会有此顾虑!”
“主公已在暗中联络庐陵、建安二郡的旧部,不日即将起兵响应!此事千真万确!”
“而且,为了表示与将军结盟的诚意。只要将军肯假意与我主结盟,我主……愿先送一份大礼给将军!”
“哦?”
魏延的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感兴趣的姿态。
“什么大礼?”
信使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足以引爆全场的震撼力。
“柴桑!”
“柴桑守将吕范,乃是我家主公的肱股心腹!主公被孙绍软禁之后,吕将军表面归顺,实则忍辱负重,只待主公一声令下!”
“我家主公,已遣另一名心腹密使,去往柴桑秘密拜见吕范,晓以大义!”
信使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帐中三人的心头。
“只要魏将军的大军发动总攻,那吕范将军便会在城中举火为号,亲自打开北门献上柴桑,迎接汉中王师入城!”
魏延、钟离牧、邓艾,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对视了一眼。
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个消息比那份盟约本身,更具爆炸性!
吕范,那可是孙策时期的宿将,江东元老。
他若反了,对孙绍军心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献城!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坚城,彻底掌握豫章战局的主动权。
魏延久久不语。
他仿佛在权衡在思考,在做一个关乎数万人生死的艰难抉择。
大帐内的空气,凝固到了极点。
那信使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却依旧强撑着,等待最后的判决。
终于。
魏延猛地一拍桌案!
“好!”
魏延站起身,对着那信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决断与豪情。
“你回去告诉吴侯!他的提议,我魏延答应了!”
“江东不能落入孙绍此等叛逆之手!我身为汉室将军,拨乱反正义不容辞!”
“待我拿下柴桑,便与吴侯共商讨逆大事!”
信使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他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
“魏将军英明!我家主公,必不负将军!”
“来人!”魏延大喝一声,“厚赏信使!”
“另外,我军即将总攻,江上封锁严密。为保信使周全,派一队精兵亲自‘护送’信使,务必让他平安穿过封锁。”
“诺!”
亲兵立刻上前,将那信使扶起。
信使千恩万谢,被领了下去。
当信使的身影消失在帐外。
魏延转身对着那名负责“护送”的亲兵队率,下达了一道只有几个人能听见的密令。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刚才的豪情,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给本将听好了,不必让此人回到会稽。”
“找个机会,让他不小心落入对岸孙绍那些探子的手中。”
队率身体一震,立刻低头领命:“遵命!”
送走了所有人,大帐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魏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冰冷而残酷的笑容。
他走到舆图前,看着柴桑与建业的方向,自言自语。
“孙权想看戏?看我跟陆逊拼个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渔利?”
“孙绍也想看戏?看我跟孙权勾结,然后名正言顺地清除异己?”
“那我就演一出更大的,给他们两个一起看!”
他猛地转身,看向邓艾和钟离牧。
“传我将令!”
“三日之后,全军总攻柴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