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少室山,一路向北。深秋的寒意愈发凛冽,风卷着尘沙,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痛感。沿途的景色,从中原的阡陌纵横、村落炊烟,逐渐变为荒凉的土塬、枯黄的草甸,天地间一片萧索。
乔峰的内伤不轻。自毁膻中穴一掌,虽未尽废武功,却也让他元气大伤,真气运行远不如从前顺畅。他刻意放缓了行程,一来调养伤势,二来,也是想让阿朱和念念少受些颠簸之苦。阿朱精通药理,沿途采买或寻觅草药,悉心为他调理。她不再易容,恢复了本来的清丽面容,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塞外风霜磨砺出的坚韧。
乔念似乎也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不再总是缠着父亲要抱,更多时候,会乖巧地牵着母亲的手,迈着小短腿努力跟上大人的步伐。只有在夜晚宿营时,她才会蜷缩在父亲身边,小手轻轻按在他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小声问:“爹爹,还疼吗?”那双酷似阿朱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担忧。
乔峰总是摇摇头,用粗糙的大手抚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温和:“不疼。有念念和娘亲在,爹爹哪里都不疼。”这话,半是安慰,半是真心。身体的伤痛固然难受,但心中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大石被搬开,纵然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坑洞,却也终于能透进一丝自由的空气。他看着阿朱在篝火旁忙碌的身影,看着女儿依赖信任的眼神,便觉得这付出,值得。
然而,平静只是暂时的。越靠近北地,关于他们行踪的流言蜚语便越是甚嚣尘上。即便乔峰已立下重誓,自损武功,但“契丹人乔峰”这五个字,依旧如同带着原罪。沿途偶尔遇到的江湖人士,或远远避开,或投来警惕、鄙夷的目光。甚至有一些自诩正义的宵小,试图跟踪、窥探,都被乔峰即使带伤也依旧凌厉的气势所慑,不敢靠近。
这一日,行至一座边陲小镇。天色已晚,风沙更大,三人寻了间简陋的客栈落脚。刚安顿下来,便听得窗外街上一阵嘈杂,马蹄声、呼喝声由远及近。
阿朱脸色微变,迅速将乔念护在身后。乔峰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只见镇口方向,尘土飞扬,数十骑人马正疾驰而来,看衣着打扮,赫然是中原武林人士,其中不乏几个曾在少室山脚见过的面孔。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手持熟铜棍,正是丐帮的吴长老。
“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阿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是害怕,而是疲惫,对这无休止的逼迫感到深深的厌倦。
乔峰放下窗缝,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淡淡道,“有些人,总要亲眼看到你粉身碎骨,才能安心。”
他看了一眼紧紧依偎着阿朱、小脸有些发白的女儿,心中那股因连日奔波和伤势而压抑着的怒火,再次隐隐升腾。他可以忍受误解,可以背负骂名,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惊扰到阿朱和念念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你们待在房里,锁好门。”乔峰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下去看看。”
“大哥,你的伤……”阿朱急切道。
“无妨。”乔峰摆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些许跳梁小丑,还奈何不了我乔峰。”
他推开房门,大步走下楼梯。客栈大堂里,原本零星的几个食客早已吓得躲到角落。吴长老带着二十多名丐帮弟子和十来个其他门派的好手,已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刀剑出鞘,杀气腾腾。
“乔峰!”吴长老见到他,手中熟铜棍一指,厉声道,“你果然在此!速速束手就擒,随我等回中原听候发落!”
乔峰站在楼梯中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吴长老,别来无恙。乔某已非丐帮之人,更与中原武林划清界限。你们如此兴师动众,不远千里追来,所为何事?”
“哼!划清界限?说得轻巧!”吴长老旁边一个手持判官笔的汉子喝道,“你杀父杀母之仇已报,谁知你是不是怀恨在心,假意立誓,实则想潜回辽国,图谋不轨?!”
“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绝不能放虎归山!”
“拿下他!”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似乎乔峰之前的誓言和自残,在他们眼中都成了惺惺作态。
乔峰看着那一张张被“大义”和“恐惧”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凉。他缓缓抬起手,并非要动手,而是指向门外苍茫的北方,声音冰冷如铁:“乔某誓言犹在耳边,此生不踏辽土,不助辽侵宋。尔等若再苦苦相逼……”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即使他身带内伤,也依旧让众人呼吸一窒。
“……就休怪乔某,不顾念昔日情分,大开杀戒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寒冰撞击,带着凛冽的杀意。大堂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被这股毫不掩饰的杀气震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吴长老脸色变幻不定,他深知乔峰的厉害,即便受伤,也绝非他们这些人能够轻易拿下。更何况,真逼得他拼命,在场不知要死伤多少。
就在这时,客栈二楼,一间客房的窗户被轻轻推开。阿朱抱着乔念,出现在窗口。她没有看楼下那些剑拔弩张的武林人士,而是望向乔峰,声音清晰而平静地传来:
“大哥,粥快凉了,念念等你上来用饭。”
这寻常百姓家的一句话,在此刻充满杀气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温暖而有力。它像一道光,瞬间照散了弥漫的戾气,将乔峰从那冰冷的、准备再次撕裂一切的边缘拉了回来。
乔峰周身凝聚的杀气悄然消散。他深深看了一眼楼上的妻女,再回头看向吴长老等人时,眼中只剩下疲惫与厌恶。
“滚。”他只吐出一个字。
吴长老等人面面相觑,最终,在乔峰那漠然却更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悻悻地收起了兵刃,灰头土脸地退出了客栈,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在风沙中。
乔峰转身上楼,推开房门。房间里,简单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阿朱正盛着一碗热粥,乔念坐在凳子上,晃着小腿,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爹爹,打跑坏人了吗?”小姑娘稚声问道。
乔峰走过去,将女儿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粥,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嗯,打跑了。”他低声道,看着女儿安心吃粥的样子,心中那片因外人逼迫而升起的冰原,渐渐被这小小的温暖融化。
他知道,这样的麻烦,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那又怎样?
他看了看正在布菜的阿朱,又看了看怀中的女儿。
只要有她们在,这归途,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