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金粉,透过客栈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在房间里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任念是在一阵清淡而熟悉的药香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索枕边——那个红色的、绣着简易缠枝莲纹的香囊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
她将它捧在手心,凑近鼻尖,深深地呼吸着。清苦微甘的气息涌入肺腑,仿佛将昨夜残留的惊惧与委屈都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暖融融的安心感。姨娘没有赶她走,还给了她这个香囊。这小小的物件,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暂时隔开。
她小心翼翼地将香囊贴身收好,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清晨的客栈后院,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与警惕,但任念的心境却与昨日截然不同。她依旧安静地跟在孙嬷嬷身边,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但那双大眼睛里,少了惶恐不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观察和…一丝隐晦的期待。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主院的方向,期待着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出现。
而此刻,主院任如意的房间内,气氛却远比任念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任如意早已起身,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检查武器或研读情报,而是站在房间中央,对着铜镜,手中拿着昨日任念递给她的、那几株早已枯萎失水的紫丁草与马齿苋。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清冷绝俗,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倦意。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干枯的草茎,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昨夜任念的话语:
“姨娘…很好看…而且…念念觉得…姨娘…很熟悉…好像…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
“就是熟悉!念念心里…感觉到的!就像…就像知道紫丁草可以止痛一样…就是知道!”
熟悉感…心里感觉到…
这两个词,像魔咒一般盘旋不去。
她放下草药,走到床边。那里放着她从不离身的一个陈旧包裹。包裹用料普通,边缘已经磨损,颜色也洗得发白,与她那身夺目的红衣和凌厉的气质格格不入。这是她离开朱衣卫时带走的、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她不愿轻易触碰的过往。
她的目光落在包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同色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一枚简化的、线条稚拙的辛夷花。
辛夷花…
任如意的心猛地一悸!一个被她刻意尘封了多年的、属于“任辛”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破土而出——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雨夜,在一个充斥着血腥与草药混合气味的破旧院落里。她浑身是伤,高烧不退,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一个面容模糊、气息温和的老妇人,正小心翼翼地用捣碎的、带着类似清苦气味的草药为她敷治伤口。老妇人絮絮叨叨地安慰着她,说着什么“…丫头,忍一忍,这紫丁草镇痛最是有效…等你好了,婆婆教你认草药,像认识咱院子里的辛夷花一样,一看就知道…”
辛夷花!紫丁草!
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名词,在此刻,因为一个莫名出现、身负诡异“直觉”、且对草药有着超常认知的女童,被一条无形的线紧紧串联了起来!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猜想,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猛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她踉跄一步,扶住床柱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跳出来!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陈旧的包裹,盯着那枚稚拙的辛夷花绣样,然后又猛地转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直直射向偏房的方向!
那个孩子…念念…她那莫名的熟悉感…她那超越年龄的草药知识…她那精准得可怕的“直觉”…还有…她那眉眼之间,仔细看去,似乎…似乎真的与自己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轮廓上的相似?!
不!不可能!
任如意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那孩子应该已经…在那场动荡中…她亲眼确认过…怎么会…
可是,万一呢?万一当时混乱之中…万一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各种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脑中翻滚、冲撞。理智告诉她这太过匪夷所思,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情感深处,那个被她强行压抑了多年的、属于母亲的柔软角落,却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想,而剧烈地颤抖起来,生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去求证、去抓住一丝渺茫希望的渴望!
她必须确认!立刻!
“叩叩叩——”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任如意猛地回神,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冰冷面具。“进。”
推门而入的是宁远舟,他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混合着凝重与某种奇异兴奋的神情。他反手关紧房门,快步走到任如意面前,压低声音道:“如意,有消息了!”
他手中拿着一封刚刚通过特殊渠道收到的密信。“是关于那个孩子的‘阿婆’的。”
任如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不露分毫:“说。”
“我们的人根据孩子之前提供的零星信息——‘大山’、‘懂草药’、‘姓韩’(念宝偶尔提及),在临近州郡的偏远山区反复排查,终于找到了一个疑似对象!”宁远舟语速加快,“一位独自隐居在落霞山深处的韩姓老妇人,年约六旬,确实略通医术草药,性情孤僻,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任如意,一字一句道:“大约五年前,有人曾隐约见过她身边带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童,但近一两年,那女童却不见了踪影。据周边山民模糊回忆,那老妇人似乎曾受过一位身份不凡的、受伤女子的恩惠,并答应为其抚养一个孩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任如意的心上!
落霞山!韩婆婆!受伤女子!受托抚养!
这些信息碎片,与她脑海中那段尘封的、关于她被迫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一位隐居的、曾受过她恩惠的医婆的记忆,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她以为早已在动荡中夭折的女儿!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多年来用仇恨与冰冷构筑起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击碎,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从未愈合过的伤口。
“如意!”宁远舟见她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
任如意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她背过身,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过了许久,久到宁远舟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问道:“…那…那位韩婆婆…现在何处?”
宁远舟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我们的人找到她隐居的茅屋时…已是人去屋空。根据屋内积灰判断,至少已离开数月。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但收拾得很匆忙,似乎…是主动离去,并且不想被人找到。”
主动离去?不想被人找到?
任如意的心再次沉了下去。是婆婆预感到了什么危险,带着念儿离开?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变故?为什么念儿会独自流落到这边境之地?婆婆又去了哪里?
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了——任念,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烈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她多年来灰暗冰冷的世界,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无措。她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该如何解释过去的缺席?该如何…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宁远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狂喜,有愧疚,更有深不见底的担忧:“此事…还有谁知道?”
“目前只有你我和于十三。”宁远舟沉声道,“已经下令严格封锁消息。”
任如意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房间,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偏房的方向。这一次,目光中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与探究,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深沉而汹涌的情感。
那是她的女儿。是她以为早已失去的、骨血相连的女儿。
她看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身后的宁远舟说道:
“……我知道了。”
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宁远舟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了然,也充满了复杂的感慨。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将这片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的空间,留给了任如意独自消化这石破天惊的真相。
房间里,重归寂静。
任如意依旧站在窗边,任由晨风吹乱她的发丝。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这个小小的生命。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份微弱的悸动。
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了眼眶,却又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危险需要面对,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在她确认韩婆婆的下落、在她扫清所有威胁之前,她不能……她甚至不能立刻与女儿相认。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对于念儿来说,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身世之谜,虽然揭开了一角,却也将这对母女,卷入了更深的漩涡与更艰难的抉择之中。
信任的萌芽,在真相的浇灌下,开始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