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内暖意未散,萦绕着昨夜缱绻后的淡淡馨香。
程恬早已起身,正坐在妆台前,执起那柄常用的黄杨木半月梳,一下下梳理着乌黑长发。
镜中映出她沉静的眉眼,神态安然。
经过昨日那一番剖白深谈,夫妻之间的隔阂误解终于消解,更添轻松闲适,所以她并未唤丫鬟伺候,独自享受这安宁静谧的清晨。
王澈醒来后,下意识伸手向身侧探去,余温犹在。
他撑起身,靠在床头,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妆台前那个窈窕的身影。
一日之间,心结尽去。
再看她时,他只觉得怎样都看不够。
程恬正将长发拢起,无意间抬眼,恰好从铜镜里捕捉到了他凝望的眼神。
若在从前,他这般偷瞧被发觉,定会面红耳赤,慌忙躲闪,可此刻,他只是痴痴地望着,竟未有半分移开的意思。
程恬微微一愣,莞尔浅笑。
她并未回头,依旧从镜中与他对视,随后问道:“郎君在看什么,可是我鬓发不整,失了仪态?”
王澈闻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答道:“没有,娘子怎样都好看。”
他掀被下床,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几步便走到妆台边。
台上妆奁盒琳琅满目,他的目光落在那支描眉的石黛笔上,犹豫片刻后,才下定了决心,将其拿起。
王澈有些紧张地说道:“我听说别家郎君,有时会为娘子画眉,我……我也想试试。”
程恬着实惊讶。
画眉之趣,素来是风流文士闺中之乐。
《汉书》有载,张敞之妻幼时眉角留有疤痕,身居高位的张敞,每日亲自为其画眉遮瑕,技艺娴熟且眉式繁复。
政敌以此事为把柄,在汉宣帝面前参劾他,认为他行为轻佻,有失大臣体统。
面对质问,张敞说:“臣闻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
张敞画眉,和如今世人更推崇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并不同,他超越了礼教,发乎于本心。
汉宣帝爱惜他的才华,一笑置之,没有深究,但也因此没有进一步重用他。
此事在长安城广为流传,喻指夫妻恩爱情深。
她这郎君,性情沉稳几近木讷,平日言辞朴素,竟会主动提出这个,可见昨日交心之后,他正努力地想用他的方式表达亲近。
程恬并未多言,只是露出温柔的笑意,继而顺从地闭上双眼,将一张未施粉黛的素净脸庞,完全信任地呈现在他面前,轻声道:“好。”
得到她的许可,王澈却更紧张了。
他常年习武,手臂挽弓执戟,稳若磐石,但此刻对着妻子远山含翠的秀眉,手里这轻飘飘的眉笔,他竟觉得重若千钧。
他俯下身,凑得极近,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似有若无,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他极力稳住手腕,回忆着她平日的眉样,沿着她原本秀美的眉形,认真地一笔笔细细描画。
这一刻,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许久,王澈终于直起身,低声道:“好、好了。”
程恬缓缓睁开眼。
镜中双眉比平日略粗了一些,颜色也稍深,谈不上精巧,更无半分流行的妩媚风情。
王澈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她的反应,自然也发现那被自己无意描粗的眉毛,与想象中的秀美远不相同。
他顿时懊恼起来,慌忙伸手,想用指腹擦掉:“画坏了,我重来……”
“别动。”程恬却轻轻拦住了他的手。
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镜中的女子,眉形虽与往日不同,却意外地增添了几分朗朗英气。
她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眉眼弯弯,笑意盈然:“哪里坏了?眉形开阔,雍容大气,瞧着精神,我很喜欢。”
说完,程恬又补了一句:“郎君手很稳,第一次画眉便能如此,极好了。”
听她说了“喜欢”,眸光清澈,语气笃定,没有丝毫勉强,王澈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了回去。
他望着镜中二人依偎的身影,觉得夫妻间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隔阂,也终于在这画眉之举中烟消云散。
梳妆完毕,程恬似是想起什么,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荷包,递向王澈:“郎君如今担了队正的职责,在外难免有些交际应酬,这些你且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王澈一见,想都没想,立刻抬手将荷包推了回去:“娘子这是做什么,我平日吃用都在卫里,根本花不着钱。你在家操持辛苦,里里外外都要打点,所有用度都该由你掌管。”
见程恬似要开口,他又抢先说道:“我整个人都是娘子的,何况这些身外之物?”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保留。
经过昨日的坦诚和自省,王澈已十分后悔曾因无端猜忌而怀疑娘子。
此刻,他恨不能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捧到她面前,才能表达他的心意。
程恬握着那个被推回来的荷包,看着他眼中满满的信任,心中震动。
她很清楚,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将全部钱粮物帛交予妻子保管,意味着何等的信赖。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约定俗成的礼法规矩。
但礼法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
便是在长平侯府中,田产房产、俸禄租税,这些都是只有长平侯才能处置的,而且他身边有监督收租的家臣幕僚、管理外铺的管事典计、记录出纳的仓曹库司,层层管辖。
纵是贵为主妇的李静琬,也只能负责“闺门之内”,例如侯府中的日常开销、奴仆内帑、宾客招待、子女用度。
至于大宗钱帛与田产店铺,她都无权过手,连地契也不由她保管。
而王澈,竟如此轻易地,将他全部的倚仗,毫无保留地交托于她、信任于她。
程恬看着他诚恳的神情,不再推辞,温婉一笑,道:“好,那便依郎君。家中一切,有我。”
王澈这才安心,转身去自行穿衣洗漱了。
程恬收起荷包,心中百感交集。
梦中所见那个未来会“宠妾灭妻”的男子,与眼前这个愿意将一切都交付给她的郎君,身影似乎越发割裂。
晨光愈明,映亮阶前。
无论如何,新的一日,似乎与往常,很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