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的牵挂,如同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根系,深深扎向县城的方向。
在焦灼与期盼交织的等待中,第三日午后,官道尽头终于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和车轮轱辘声。
“回来了!回来了!”在院门外张望的温枫第一个瞧见,扭头朝着院里高声喊道,声音里满是雀跃。
霎时间,原本在各自忙碌的温家人都涌了出来。
奶奶周氏手里还攥着抹布,爷爷温大山旱烟杆也忘了拿,柳氏和赵氏围裙都来不及解,温铁柱和温铁栓兄弟俩更是几步就跨到了院门外。
温禾也放下手中的账本,快步跟了出去,心口怦怦直跳。
马车渐近,车辕上除了秦猛,还坐着徐秀才。
马车停下,帘子掀开,温柏、温林、温松三人依次跳下车来,然后是另外两名学子。
那两位学子向温家人作了一揖,走向徐秀才一揖,道谢后才往家的方向而去。
温松三人脸上都带着倦色,但眼神却迥异。
温柏神色平静,眉宇间虽疲惫,却透着一股沉稳的气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温松则是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虽然努力克制,但那挺直的腰板和眼里的光亮,藏不住他的意气风发。
唯有温林,低着头,脚步有些沉,往日里的跳脱劲儿不见了踪影,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奶奶周氏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拉过离她最近的温柏,上下打量着,心疼道:“哎哟,我的乖孙,可是累坏了?瞧着都瘦了!”
柳氏和赵氏也赶紧围上去,一个接过温松手里的包袱,一个拉着温林问长问短。
温铁柱看着三兄弟,沉声问道:“考得如何?”
温柏上前一步,恭敬回道:“爹,娘,爷爷奶奶,二叔二婶,孩儿已尽力,一切但凭考官定夺。”
温松挺了挺胸,声音洪亮:“爹,我觉得……还行!弓马、力气、刀法,都没出错!”
轮到温林,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我帖经有一题记混了,墨义答得也不好……”说着,眼圈竟有些红了。
爷爷温大山吧嗒了一口旱烟(不知何时又拿在了手里),开口道:“考完了就成,先回家!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给你们接风洗尘!”
一家人簇拥着三人进了屋,热腾腾的饭菜早已摆上了桌。
席间,众人默契地不再多问考试细节,只不停地给三人夹菜,说着家里的琐事,试图冲散那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温禾细心观察着三位兄长的神色,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她给温林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酱肉,柔声道:“大堂哥,多吃点,回家了就好好歇歇。”
温林抬头看了妹妹一眼,勉强笑了笑,埋头吃饭。
放榜之日,是在三日后的清晨。
这一次,不仅是温家,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温家三兄弟去应试,可是村里的大事。
辰时刚过,村口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是县衙的报子!
“捷报!捷报!贵府温柏温老爷,高中甲辰年清河县试案首!”
“捷报!贵府温松温老爷,高中甲辰年清河县试武举头名!”
两名红衣报子骑着高头大马,手持红纸捷报,声音洪亮,一路喊到了温家小院门口。
刹那间,整个小河村都沸腾了!
“案首!文试头名!是温柏小子!”
“武举头名是温松!好家伙!”
“温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啊!一文一武,双喜临门!”
村民们纷纷涌向温家道贺,小院门口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温铁柱和柳氏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钱和喜饼分发给报子和乡邻。
爷爷温大山笑得见牙不见眼,奶奶周氏更是直接抹起了眼泪,嘴里不住地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温柏接过那大红捷报,指尖微微颤抖,虽竭力维持镇定,但那亮得惊人的眼眸泄露了他内心的澎湃。
温松则是兴奋地一把将堂弟温枫抱起来转了个圈,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一片欢腾中,温禾却注意到,站在人群边缘的温林,脸上虽也带着为兄长和弟弟高兴的笑容,但那笑容底下,是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黯淡。
他悄悄退后几步,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温禾心中轻轻一叹。
正当温家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巨大喜悦中时,院外又传来一阵动静。
有人高喊:“县令大人到!”
只见县令谢景珩一身常服,带着两名衙役,亲自来到了温家小院。
他面容清俊,气质温润,此刻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恭喜温老先生,恭喜温兄,府上双喜临门,实乃我县之幸!”
谢景珩拱手道贺,目光扫过众人,在温禾身上微微停顿一瞬,含笑颔首。
温家人受宠若惊,连忙要将谢景珩迎入上座。
谢景珩却笑着摆手,示意衙役将一副用红布覆盖的匾额抬了上来。
他亲手揭开红布,露出底下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是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耕读传家”。
“温柏勤学不辍,夺得案首;温松武艺超群,勇夺魁元。更难得的是,温家虽以耕作、营商立家,却不忘督促子弟向学向武,此正合‘耕读传家’之古训。本官特题此匾,以资嘉奖,望尔等不忘初心,继续为乡里表率。”
温家众人,尤其是温铁柱和温大山,看着那四个大字,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对于农家出身的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谢景珩又勉励了温柏、温松几句,目光再次扫过人群,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怎不见另一位温林小兄弟?”
温禾忙回道:“回大人,大堂哥他……正在房中温书。”
谢景珩是何等人物,立时明了。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起身告辞,言明不便打扰温家庆贺。
送走谢景珩,家里的热闹气氛更上一层楼。
爷爷当即决定,要大摆筵席,宴请全村父老!
然而,在这满院的喧嚣和红绸映衬下,东厢房那扇紧闭的房门,却显得格外安静。
温禾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冰糖雪梨水,轻轻敲响了房门。
“大堂哥,是我。”
房间里,温林坐在书桌前,面前的书本摊开着,眼神却有些空洞。
听到妹妹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才起身开了门。
“小妹。”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温禾将碗放在桌上,柔声道:“喝点甜汤,润润嗓子,也……甜甜心。”
温林看着碗里清澈的汤水,和几颗饱满的梨块,鼻子一酸,低声道:“小妹,我……我给家里丢人了。大哥和柏弟都考得那么好,只有我……”
“大堂哥,”温禾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坚定,“谁说你丢人了?一次县试而已,代表不了什么。徐先生不也常说,读书如种地,有丰年就有欠年,重要的是不辍耕耘。你只是这块地暂时收成不好,咱们找出原因,好好施肥,明年一定能丰收。”
她顿了顿,看着温林的眼睛:“再说了,咱家现在有田有铺,饿不着任何人。读书考功名是一条路,但不是唯一的路。你若真心喜欢读书,那就继续读,家里都支持你;你若觉得这条路走得太辛苦,想换个活法,跟着爹娘打理田产铺子,或是跟我和大哥学点别的本事,也一样能顶立门户。在咱们家,无论你做什么,只要堂堂正正,快快乐乐的,就没人会觉得你丢人。”
温林怔怔地听着妹妹的话,心中的郁结和羞愧,仿佛被这温柔而有力的话语一点点化开。
他想起大哥的勇武,柏弟的沉稳,小妹的聪慧能干,自己似乎一直没什么突出的地方,难免心急,想要证明自己,反而在考场上患得患失,发挥失常。
是啊,他温林,难道就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吗?
家里有如此包容的亲人,他何必钻这个牛角尖?
他端起那碗温热的冰糖雪梨,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亮,虽然还有些涩然,但已没了之前的灰败:“小妹,你说得对!这次是我自己没学好,心态也没摆正。我……我想再试试!下次,下次我一定行!”
看着大堂哥重新振作起来,温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夜幕降临,白日的喧嚣渐渐散去。
温家堂屋里,那幅“耕读传家”的匾额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温柏沉稳,温松昂扬,温林也一扫阴霾,眼神里多了份坚毅。
温禾看着三位兄长,心中暖流涌动。
前路漫长,但只要一家人心在一处,力往一处使,便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家族的兴旺,正如这田里的禾苗,需要每个人的辛勤浇灌,而未来,已在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上,悄然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