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吼谷内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攥紧、凝固。魔物嘶哑的嚎叫、修士垂死的惨呼、灵力与魔气碰撞时发出的沉闷轰鸣——所有的声音都在那道金色传讯符箥炸开的瞬间,被抽离了实感,化为遥远的背景杂音。
林轩的世界,骤然收缩。
收缩到掌心那枚由金丹修士神念凝成、代表着“联军指挥部”最高意志的冰冷符令上;收缩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里——白无尘那掩在忧色下的如释重负,谷底玄苦长老等人复杂难辨的沉默,以及身后新剑盟弟子们瞬间绷紧的呼吸,还有那些刚刚收拢的溃兵眼中骤起的惊惶与哀求。
绝望、庆幸、审视、算计、幸灾乐祸、微不可察的怜悯……无数情绪化作粘稠的蛛网,将他层层裹缠。
“木风盟主,事急从权,还望以大局为重!”白无尘的声音再度传来,比之前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催促,那丝假意的叹息之下,是赤裸裸的施压,“若能守住落魂峡三日,便是挽狂澜于既倒,功莫大焉!联军上下,必铭记新剑盟之功!”
铭记? 林轩心中冰封的湖面下,岩浆般的怒意在无声咆哮。铭记一群注定被牺牲的棋子、一座注定被抛弃的孤堡吗?然后,在他们的尸骨与鲜血浇铸的“功劳簿”上,继续那冠冕堂皇的权力游戏?
衣袖微动,一缕清冷如月华的气息悄然贴近。苏月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没有言语,只是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清晰地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眸底深处,是与剑同淬的坚定——同进同退,同生共死。无需多言,这便是她全部的态度。
新剑盟的十名弟子,包括脸色依旧苍白却强撑着挺直脊背的影舞,迅速而默契地聚拢到林轩身后。年轻的脸上有惊愕,有瞬间掠过的恐惧,但更多的,是在无数次并肩血战中磨砺出的信任。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却如铁钉般牢牢锁定在林轩的背影上,等他一个决定。
而那些溃兵,反应则截然不同。青岩宗的刘闯执事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似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喉咙。他身后的数十人,大部分面露死灰,有人踉跄后退,眼神躲闪,死死低着头,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即将降临的死亡命运;也有人眼中燃起屈辱与不甘的火焰,却最终被现实的重压掐灭,化为更深的绝望。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钝刀割肉。
林轩缓缓抬起头。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承着千钧重担。目光掠过白无尘那张看似焦灼的脸,掠过谷底那些别开视线或垂首不语的各派修士,最终,定格在半空中那道由精纯佛元力凝聚而成的、法严大师的金色虚影上。虚影宝相庄严,目光悲悯,却透着不容置喙的遥远与冰冷。
“新剑盟,”林轩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谷中所有杂音,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接令。”
平静,无波无澜。仿佛接下的不是通往绝地的催命符,而只是一件寻常的差遣。
白无尘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眼底深处那抹得逞的轻松终究没能完全掩住,化作嘴角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谷底的玄苦长老闭上眼,低诵了一声道号,不知是为新剑盟悲,还是为自己暂时逃脱此劫而愧。其余人,神色各异,但那股弥漫开的、沉重的“默许”气氛,已说明一切。
法严大师的金色虚影微微颔首,宏大而淡漠的声音回荡:“善。木风盟主深明大义,老衲代指挥部先行谢过。落魂峡地形图与最新敌情,稍后会以传讯玉符交付。望尔等……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多么轻巧又残忍的四个字。林轩听出了其中的真意:你们可以死了,死得有点价值就好。
他不再看那虚影,也不再理会谷中任何一人。骤然转身,面对着自己这支小小的、前途未卜的队伍。当他目光扫过时,所有的彷徨、惊惧、不安,都像遇到了灼热的阳光,开始冰消雪融。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古剑,寒光内蕴,却自有一股定鼎乾坤的沉稳。
“新剑盟所属听令!”
“在!”十道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压抑后的爆发力,竟激起小小气浪,震得周遭落叶簌簌。
“收起无谓情绪。”林轩的声音沉稳有力,字字砸入人心,“此令已下,无可更改。但本盟主亦非冷酷无情、驱人赴死之辈。”
他目光转向那些瑟瑟发抖的溃兵,语气稍缓,却更显决断:“此次任务,九死一生。新剑盟弟子,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至于尔等——”他顿了顿,给足他们消化和选择的时间,“若不愿随行,可就此自行离去,或留于此处,生死祸福,各凭机缘。我新剑盟,绝不强求,亦不追究。”
话音落下,溃兵群中顿时如沸水泼油。自行离去?在这魔影幢幢、危机四伏的荒野,失去集体庇护,与送死何异?留在此地?且不论谷中诸派是否会收容,单是那随时可能再度袭来的魔潮,便足以让人胆寒。
刘闯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眼神在恐惧、羞愧、挣扎中疯狂交战。他猛地想起之前林轩率众破开血藤、救他们于绝境时那道一往无前的剑光,想起那些年轻修士毫不犹豫挡在他们身前的背影。终于,一股混杂着血性与赎罪感的冲动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他踏前一步,因激动而声音嘶哑:“木风盟主!救命之恩未报,铁剑门刘闯,岂能做那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我……我愿随盟主同往落魂峡!不为那狗屁命令,只为……为死去的同门讨个血债!为脚下这片土地,搏他妈一条生路出来!”他身后,七八名同样眼布血丝、胸膛起伏的汉子也跟着站了出来,低吼道:“愿随刘执事,同往!”
然而,更多的人,在短暂的骚动后,选择了沉默。他们避开了林轩的目光,避开了刘闯等人悲愤的注视,缓缓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缩入人群更深处,眼中满是挣扎后的麻木与深深的愧疚。
林轩点了点头,神色并无意外,也无责怪。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本就最能考验人性。他尊重每一个基于生存本能的选择。
“好。”他对刘闯等人道,“既愿同行,自此刻起,便需谨记号令,生死与共。你们暂编入新剑盟战阵序列,一视同仁。”
“谢盟主收留!”刘闯等人抱拳,虽然前路漆黑如墨,但做出选择后,心中反而有种卸下重负般的奇异踏实感。
“苏月师姐,”林轩转向身侧,“立刻以最快速度,将落魂峡地形、所有可能布防要点、以及我们手头所有关于已知魔物种类、弱点、应对之法,整理归纳,刻印玉简,分发给每一个人,务必烂熟于心!”
“影舞,你伤势未愈,不列前锋。负责前后联络、传递消息,并主持后方简易预警阵法布置。”
“其余弟子,立即检查各自法器、兵刃、护甲状态,集中分发所有储备的净化符箓、破魔箭矢、回气丹药。个人多余丹药符箓,统一登记,战时按需调配。”
“刘执事,你带熟悉此地山势的弟兄,协助苏月师姐勘定最佳行进路线与隐蔽点,我们需绕开魔物主力,以最快速度抵达落魂峡!”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迅疾如风。原本有些惶然的队伍立刻像精密的器械般运转起来。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死亡的阴影被紧迫的行动暂时驱散。
林轩最后回望了一眼风吼谷。谷口的魔物似乎因他们的“接令”而攻势略缓,那三名悬浮半空的金丹魔修,猩红的眼眸越过战场,遥遥投来戏谑而残忍的目光,仿佛在欣赏一群主动走向屠宰场的羔羊。
他没有再浪费一丝情绪在这些目光上。霍然转身,剑鞘指向东北方那被沉沉暮霭与不祥魔气笼罩的山峦轮廓。
“出发!”
没有激昂的誓师,没有悲壮的诀别。
一支人数不足五十、伤员夹杂、装备参差、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般凝练气势的小队,在风吼谷内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楔入阴影的利箭,沉默而决绝地射向了那个名为“落魂峡”的绝地。
他们凭借着苏月与刘闯等人对地形的熟悉,专挑最隐蔽、最崎岖难行的小径,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在林木与山石的掩护下,向着目的地急行。
途中,法严大师承诺的“情报”终于通过一枚品质粗劣的传讯玉符送达。玉符中的信息简陋得令人心寒:一幅笔法粗糙、仅勾勒出几条主峡与山峰轮廓的地形图,潦草地标注了几个看似险要的隘口,外加一句冰冷的补充:“据前沿零星回报,有小股魔物已向该区域移动,尔等需速至抢占有利地形,迟恐生变。”
“抢占?”苏月接过玉符,神识一扫,秀眉便紧紧蹙起,“落魂峡地势虽险,却也是绝地。这几个标注点看似扼守要冲,实则皆在明处,易被围攻。若魔物已先一步占据高处,我们强行‘抢占’,与自投罗网何异?”
林轩接过玉符,指腹摩挲着那粗糙的纹路,神识沉入那简陋的地图。与此同时,《太初剑经》中关于山川地势、阵法枢机、乃至天地“势”之流转运用的浩瀚篇章,在他识海中飞速闪现、碰撞、交融。
忽然,他目光一凝,落在地图边缘一条几乎被绘制者忽略的、细如发丝的弯曲黑线旁,那里有两个蝇头小字:“一线天”。
“我们不占他们给的‘要点’。”林轩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洞察迷雾的笃定,指尖点在那条细线上,“我们去这里,‘一线天’。”
“一线天?”众人围拢过来,看向那条夹在两座陡峭山峰之间、狭窄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缝,脸上皆露出疑惑。那地方看起来幽深闭塞,更像是一条死路。
“正是此地。”林轩眼中光芒微亮,快速解释道,“其一,此地极端狭窄,最宽处不过数丈,最窄处仅容两三人并肩。魔物大军数量优势在此无法展开,只能添油战术般分批涌入,正利于我们集中力量分批歼之!”
他指尖在地面虚划,勾勒出简易地形:“其二,两侧绝壁高达百丈,近乎垂直,光滑如镜,普通魔物极难攀爬,可免去我们侧翼与头顶受袭之忧。其三,”他指向“一线天”与主峡谷的连接处,“此地距离主峡入口不过三里,却因山势转折,偏离通常通道,不易被魔物主力第一时间察觉,可打一个时间差!”
他语速加快,思路越发清晰:“我们便在此‘一线天’中,布下一个倒卷珠帘式的‘口袋阵’!”
众人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入口最狭窄处,以‘两仪微尘剑阵’为基础,结合地形布置‘剑锁连环陷’,不求大范围杀伤,只求最大限度迟滞、分割首批涌入的魔物,为我们创造以多打少、逐个击破的机会。”
“中段略宽处,于两侧绝壁隐秘位置,大量悬挂我们改良的‘太初净光符’与‘叠浪爆炎符阵’。待魔物被引入中段,数量聚集时,同时引爆!净光符可大面积净化、削弱魔气,爆炎符则制造混乱与杀伤。此乃阻敌、耗敌之关键!”
“最深处,空间相对稍阔,作为最后防线。届时所有人结‘太初守御圆阵’,背靠绝壁,死守到底!同时,”他看向苏月,“苏月师姐,需要你提前在绝壁顶端合适位置,凝聚‘月华清辉剑意’,战时激发,可形成小范围持续净化光环,不仅能压制魔物,还能缓慢恢复我等心神损耗,稳固士气!”
“刘执事,你带人负责在入口外侧及两侧山脊高处,布置简易的预警与迷惑性禁制,尽可能拖延魔物发现并攻击‘一线天’的时间。”
一项项指令,将有限的人力、物力、以及这险恶地形的每一分价值都压榨到极致。原本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阴霾,被这周密狠辣、充满进攻性的防御计划撕开了一道缝隙。盟主并非带领他们去白白送死,而是在绝境中,硬生生凿出了一线生机,并准备用尽所有智慧与力量,去搏那一线可能!
一日一夜的亡命奔行。
当黎明的微光再次艰难地穿透越发浓厚的魔云,洒落在身上时,这支人人带伤、灵力几近枯竭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一线天”的入口。
情况比预想中稍好,这条狭窄的裂缝中暂时没有魔物盘踞,只有浓郁不化的阴冷湿气和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苔藓。但远处,落魂峡主方向传来的魔物嘶吼与隐隐的沉闷撞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没有片刻休整。
所有人立刻像上紧了发条般行动起来。新剑盟弟子在刘闯等人的辅助下,按照林轩先前的布置,开始疯狂作业。刻画阵纹的灵石粉末飞扬,悬挂符箓的绳索在绝壁间晃动,临时加固隘口的粗大原木被吃力地抬来……每个人都拼尽了全力,压榨着最后一丝灵力和体力。
苏月寻到绝壁上一处天然形成的微型石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清冷的月华剑意自她身上缓缓升腾,与天空中那轮在魔云后若隐若现的残月产生微弱共鸣,一丝丝纯净的月灵之力被艰难接引下来,在她头顶缓缓汇聚,形成一个逐渐明亮的光点。
林轩则亲自守在“一线天”最狭窄的入口处。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着精纯的太初剑元与一丝混沌气息,在潮湿的岩壁、凹凸的地面、甚至不起眼的石缝中,刻画下一道道看似杂乱、实则暗合天道轨迹的隐秘剑痕。这些剑痕彼此勾连,隐而不发,却暗藏凌厉杀机,将是他为魔物先锋准备的第一道,也是最出其不意的死亡陷阱。
汗水浸透衣衫,又被灵力蒸干。急促的喘息声在狭窄的峡谷中回荡。时间,是此刻最奢侈也最残酷的东西。
当最后一处爆炎符阵的触发点被小心翼翼掩藏好,当苏月头顶的月华光点稳定地散发出柔和的清辉,当林轩刻下最后一道剑痕,缓缓直起身时——
夕阳,那挣扎着透出云层的最后一缕昏黄余晖,被自西北方向滚滚涌来的、无边无际的漆黑魔云彻底吞噬。
天地,瞬间陷入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一线天”内,依靠着几枚照明晶石和苏月凝聚的月华微光,勉强维持着一小片惨淡的光明。
“完成了……”刘闯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岩石上,声音带着虚脱后的沙哑。
防御体系,简陋,仓促,却已是他们能在有限时间内做到的极致。每一个陷阱,每一道阵纹,每一张符箓,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水、灵力,以及……决死的意志。
林轩转身,走回队伍前方。
脚下的大地开始传来清晰的震动,起初微弱,继而变得密集、沉重,如同万千巨兽在远方奔腾,正迅速逼近。岩石簌簌落下细小的碎屑,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魔气腥臭味,已经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
黑暗中,隐约可见影影绰绰的扭曲身影,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贪婪的嘶吼,正从主峡谷方向,向着“一线天”的入口涌来。
魔潮前锋,已至。
林轩站在队伍最前方,身后是并肩而立的苏月、强撑站定的影舞、握紧兵刃的刘闯,以及所有面色肃穆、眼神决绝的战士。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剑——那柄在剑墟未曾轻易动用、一直于丹田内以剑元温养祭炼的“流云仙剑”。
剑身古朴,此刻却自行嗡鸣震颤,清冽如秋水般的剑光流转不息,驱散了身周数尺的黑暗,照亮了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坚毅的面庞,照亮了身后每一双燃烧着战意的眼睛。
“诸位。”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清晰地穿透了越来越近的魔物嘶吼与大地震颤,回荡在狭窄的“一线天”中,直抵每个人的心底。
“身后,”他剑尖微微向后一点,指向那无尽的、被魔云笼罩的来路,也指向更后方可能存在的、正在溃退或挣扎的同胞与生灵,“是正在崩坏的防线,是无辜受戮的凡人城池,也是我们……已然断绝的退路。”
“身前,”流云仙剑骤然前指,剑光暴涨,撕裂前方涌来的浓郁黑暗,照亮了那些已然出现在入口处、形态狰狞、流淌着涎水的低等魔物,“是毁灭的洪流,是无尽沉沦的黑暗,是渴望着将我等血肉神魂尽数吞噬的深渊。”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此战,不为那高高在上、冰冷虚伪的一纸命令!”
“不为那被权力与私欲玷污、空洞苍白的大义名分!”
“只为我等手中之剑,曾立守护之誓!”
“只为心中一点未灭灵光,那份身为‘人’的不甘与尊严!”
剑锋震颤,清越的剑鸣与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和鸣,压过了一切杂音。
“新剑盟在此!”
“身后已无路,唯有向前!”
“剑锋所向——”
他望着那如开闸洪水般疯狂涌入狭窄入口的、第一波漆黑魔潮,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意志、信念、不屈,灌注于一声撼天动地的怒吼:
“魔退!人存!”
“死守落魂峡——”
“杀!!!”
“杀——!!!”
四十八道声音,汇聚成一道撕裂黑暗的雷霆,迎着汹涌而至的毁灭狂潮,轰然对撞!
剑光亮起,符箓炸开,怒吼与嘶嚎瞬间充斥了整条“一线天”。
血与火,剑与魔,在这绝地狭缝之中,惨烈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