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竹篱笆顶上时,花咏终于把最后一畦茄子苗浇完了水。他直起身,腰后传来一阵酸胀,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手背立刻洇开一片湿痕。竹篮里的番茄红得发亮,黄瓜垂在藤蔓上晃悠,空气里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热烘烘的,却让人心里敞亮。
“歇会儿吧。”盛先生的声音从葡萄架下传来,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温和。花咏回头,看见他正站在阴影里,手里拎着块干净的毛巾,搪瓷杯放在石桌上,水汽袅袅地往上冒。
花咏笑了笑,拖着步子走过去,凉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踢踏”的轻响。刚在石凳上坐下,盛先生就递过毛巾,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脸颊,带着点凉意。“看你这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盛先生的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却还是仔细帮他擦着脖颈后的汗,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
“这茄子苗娇气,得趁中午太阳足的时候浇透,不然活不了。”花咏仰头让他擦得方便些,鼻尖蹭到盛先生的袖口,闻到股淡淡的肥皂香。他看着盛先生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轻颤,忽然想起年轻时,这人也是这样,在田埂上递过水壶,在工地上抢过他手里的砖,总说“你细皮嫩肉的,别跟我硬扛”。
“茶泡好了,晾着呢。”盛先生把毛巾叠好放在一边,端过搪瓷杯。里面的龙井舒展着,汤色清绿,飘着淡淡的香气。他吹了吹浮沫,才递到花咏手里:“慢点喝,别烫着。”
花咏捧着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漫到心里。他抿了一口,茶香混着回甘滑过喉咙,刚才的燥热顿时消了大半。“还是你泡的茶合我口味。”他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不浓不淡,刚好。”
“喝了大半辈子,还能不知道你的喜好?”盛先生在他旁边坐下,自己也倒了杯凉茶,慢悠悠地喝着。葡萄叶在两人头顶沙沙响,筛下的光斑落在花咏的手背上,随着风轻轻晃。他看着花咏手指上沾着的泥渍,指甲缝里还嵌着点土黄,那是侍弄菜园子留下的痕迹,却比任何戒指都让人心安。
“下午别弄了,”盛先生忽然说,“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淋湿了该着凉。”
“还有几棵辣椒没搭架子呢。”花咏有点不乐意,指尖摩挲着杯沿,“这茬辣椒结得多,不搭架子要倒的。”
“我来弄。”盛先生打断他,语气笃定,“你上午累着了,回去歇着,看看报纸,或者眯一会儿。”他知道花咏的脾气,看着温和,认准的事却倔得很,只好加了句,“等搭完架子,我摘几个嫩辣椒回来,晚上给你做虎皮青椒,放你爱吃的豆豉。”
花咏的眼睛亮了亮。盛先生做的虎皮青椒是一绝,辣椒煎得皱巴巴的,裹着豆豉的酱香,配着白粥能多吃两碗。他抿了口茶,嘴角忍不住往上翘:“那……就麻烦盛先生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盛先生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口,“你啊,就是嘴硬心软。年轻时在剧团,明明嗓子哑了,还硬撑着上台,下台就倒在我怀里哭,说怕砸了场子。”
“哪有……”花咏的耳根红了,把脸埋进茶杯口的热气里,“那时候不是年轻好胜嘛。”
盛先生没再逗他,只是看着他小口喝茶的样子,心里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这辈子两人吵过架,红过脸,却总在这些细碎的时刻里,把彼此的棱角磨得温温柔柔。他记得花咏第一次在阳台种薄荷,被虫咬了大半,蹲在地上掉眼泪;记得他把结的第一根黄瓜塞给他,自己舍不得吃,只笑着看他啃得香甜;记得无数个这样的午后,一人侍弄菜园,一人端茶递水,日子慢得像流不动的河,却处处是滋味。
花咏喝完最后一口茶,把杯子放在桌上,忽然伸手握住盛先生的手。他的手心带着点泥土的粗糙,盛先生的手却因为常年握笔、翻书,指腹有些薄茧。两人的手交叠着,被阳光晒得暖暖的。
“盛先生最好了。”花咏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去,眼里的温柔却漫出来,把盛先生的影子都染得软了。
盛先生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知道就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晚上再给你煮碗绿豆汤,冰镇的。”
花咏笑得更欢了,靠在他肩上,听着葡萄叶的沙沙声,闻着远处飘来的栀子花香。他知道,这世上最好的日子,不是山珍海味,不是轰轰烈烈,就是这样——你在菜园里挥汗,我在荫凉处等你,递上一杯热茶,擦去额角的汗,说一句“慢点,别累着”。
风穿过篱笆,吹得番茄叶轻轻晃。盛先生看着花咏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把这个人护在了心上,从青葱年少到鬓角染霜,从戏台上下到菜园前后,一护,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