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碾过最后一段雪坡时,陈默的指节在操作杆上微微发紧。
卫星定位显示的“山河驿站边界”三百米标记已跳成零,可挡风玻璃外,本该立着褪色生态红线桩的位置,却戳着块新崭崭的青石碑。
“老陈,界碑换了。”苏晴烟的声音从副驾传来,她正举着相机调整焦距,“刻的是‘县域应急联动走廊’,背面还有字。”
陈默踩下制动,挖掘机的轰鸣渐弱。
他推开车门,寒风吹得防寒服猎猎作响。
走近两步,指尖触到石碑上的凿痕——字体深浅不一,像是手工刻的,却比电脑打印更有温度。
第七条技术参数那行字下,还留着铅笔标注的“参考《末端基建白皮书》冻土施工间距”,墨迹被雪水洇开,晕成浅灰的云。
“昨儿后半夜县里派人来的。”老康师傅裹着羊皮袄从驿站门廊钻出来,手里端着搪瓷缸,“我蹲灶房熬砖茶呢,听着卡车响,打手电一照,六个壮小伙儿扛着石碑往这儿挪,说‘这是给陈师傅他们修的路正名’。”他用茶缸指了指碑底,“你看那道豁口,是小孙搬的时候磕的,非说‘留着才真实’。”
陈默弯腰查看,碑座果然有道指甲盖大的缺口,石粉还黏着新鲜的冻土。
他直起身时,后颈被苏晴烟的镜头扫过——她总爱抓拍他不设防的侧影。
“康叔,这算正式批文?”阿亮哥从拖车跳下来,哈着白气凑过来,“前儿在垭口还被护林员拦,说生态红线不让过呢。”
“今儿起就不让拦了。”老康把茶缸递给陈默,茶水烫得他手套都暖了,“县上文件我看了,六条民间通道全划进应急走廊,往后拉物资、送病人,车轱辘压过的地儿都是合法的。”他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听说田副县长在常委会拍了桌子,说‘人家拿命趟出来的道儿,比地图上的红线金贵’。”
话音未落,雪地上传来轮胎碾雪的吱呀声。
胡德才的吉普车从驿站侧门拐出来,前保险杠还挂着没抖净的雪渣。
他穿着件簇新的藏青色工装,胸口别着农机站的工作牌,见着陈默便大步走过来,皮靴踩得雪壳咔咔响。
“陈工。”他把牛皮纸袋递过去时,手腕明显抖了抖,“县应急办让我捎的函件,加盖了公章的。”
陈默接过,抽出里面的文件。
首页“关于邀请参与编制《高原极寒作业安全导则》的函”几个字黑体加粗,末尾的红章还带着油墨香。
胡德才又摸出个银色U盘,金属壳上贴着便签,字迹是他惯常的工整小楷:“双驾联动装置改了三处应力计算,你核对下。”
“胡站长。”陈默把U盘在掌心颠了颠,“建议加上第十四条:操作员心理评估不得少于两次。”
胡德才的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在塌方现场,他还坚持“民间机械没资质”,现在却伸手搓了搓后颈:“我记着呢,上次你说矿难幸存者操作时,冰碴子砸在履带板上的声音,会让他们想起矿车落石。”他从工装口袋掏出笔记本,快速记下,抬头时眼眶有点红,“这条我加在总则里。”
苏晴烟的手机在这时响了。
她接起电话,听了两句便把手机递给陈默:“张律师。”
“陈先生,省司法厅的征求意见稿出来了。”张律师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工分制信用模型被采纳了,但积分兑换权限要收归县级平台。”
陈默的拇指摩挲着文件边缘,指腹蹭到红章的凸起:“张律师,帮我带句话。”他看向不远处正给拖车挂防滑链的周胖子,“我们可以共享规则,但不能交出账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明白。需要我公开‘链式验证协议’吗?”
“让周胖子做。”陈默把文件递给苏晴烟,“他改的底层逻辑更抗冻——上次在零下三十度,笔记本电脑都死机了,他的协议还在跑。”
苏晴烟转身去找周胖子时,瞥见马三刀蹲在界碑旁。
他正用袖口擦着碑上的雪,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旧疤,是矿难时被钢筋划的。
等她举着相机凑近,才发现他在碑底刻了个极小的矿工徽章,和他胸前所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马叔?”她按下快门,“这是………”
“镇个邪。”马三刀的耳尖又红了,和二十年前在雪坡上踩出空腔时一个模样,“碑是死的,人走多了就活了。”他摸出根红绳,把矿工徽章系在碑顶的凸起处,“当年矿上的兄弟要是能看见………”他没说完,转身走向篝火堆,狼青跟在脚边,尾巴扫出歪歪扭扭的雪痕。
当夜,苏晴烟在拖车改造成的剪辑室里捣鼓摄像机。
陈默掀开门帘进来时,屏幕上正播放着雪坡上的钢缆,马三刀跪在地上去拽缆绳的画面被拉成慢镜头。
“片尾定在摩斯密码图?”他问。
“嗯。”苏晴烟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马叔破译的那句‘有人在走,路就活着’,我让牧民阿依古丽用维语念了一遍,又找护林员老杨用鄂伦春语念了一遍。”她调出最终画面,摩斯密码图上叠加着十七个新提交的路线图,“影片没走平台,用U盘传给驴友,让放映队在牧区放,边境邮局帮忙寄。”
陈默凑近看,画面最下方有行小字:“本片无需许可,可自由复制。”他笑了笑:“像你会干的事。”
“本来就是给走路的人看的。”苏晴烟保存文件,把U盘塞进登山包侧袋,“明早出发前,我给老康留一盘,给胡站长留一盘,给马叔……”她突然顿住,“马叔说要跟我们去下一站?”
“他说‘给新路量尺码’的手艺,还没使完。”陈默转身走向挖掘机,驾驶舱的灯在雪夜里亮着暖黄的光。
他摸出工具箱里的铆钉枪,在主驾驶舱壁钉入一块新铭牌——“民间应急通道01号起点”几个字是他用角磨机刻的,下方焊着上次修车剩下的焊枪挂饰,旁边用细铁丝缠着马三刀的矿工徽章。
卫星电话在这时震动。
陈默掏出手机,田为民的短信跳出来:“你们修的不是路,是另一种可能。”
他盯着屏幕,喉结动了动。
车载地图突然发出提示音,几十个新红点在屏幕上亮起,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最亮的三个闪烁着幽蓝的光,标注着“国境线附近无人区”。
“下一站?”苏晴烟不知何时站在舱门口,睫毛上沾着霜花,“要画张他们没见过的图?”
陈默转动钥匙,引擎发出熟悉的轰鸣。
他看向苏晴烟,后视镜里映出她被暖风吹散的碎发:“去大兴安岭东麓。”他说,“林缘带的冻土结构,和雪线不太一样。”
车灯切开晨雾,履带碾过尚未融化的霜痕。
卫星定位显示的“未知区域”在屏幕上跳动,像片等待被书写的空白。
马三刀裹着军大衣坐在后车厢,怀里抱着那卷等高线图;周胖子在调试新改装的液压泵,嘴里哼着跑调的民谣;狼青把脑袋搁在苏晴烟膝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登山靴。
挖掘机的影子被拉长,渐渐融入渐亮的天色。
前方的路还在雪雾里隐着,但陈默知道,只要履带继续转,那些没坐标的地方,终会被碾出第一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