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礼堂的穹顶灯在上午十点准时亮起,照得长条桌两侧的铭牌泛着冷光。
陈默的工装裤蹭过木椅,发出沙沙的响动——这是他第三次参加这种“听证会”,前两次是在石磨村和竹岭镇,而这次,云岭县应急办的郑主任亲自打了三次电话。
“现在宣布,青溪河道改造方案听证会正式开始。”郑主任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左侧的专家席:沈砚青的白衬衫熨得笔挺,旁边坐着省水利厅的王教授;右侧是村民代表,姚阿婆的蓝布衫洗得发白,红脸老汉的茶篓里还沾着晨露。
投影屏亮起,沈砚青的手指在遥控器上悬了悬,转向陈默:“先请陈师傅讲讲他的修正方案。”
台下传来细碎的议论。
三个月前那个开挖掘机的“野人”,如今要在专家面前讲方案?
苏晴烟的相机藏在帆布包里,镜头悄悄对准陈默——他正把老周的水文图和宋援朝的笔记摊在桌上,纸边卷起的毛边在灯光下像道温柔的疤。
“青溪的问题不在弯,在根。”陈默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去年洪水冲垮竹笼坝,是因为上游修了采石场,泥沙量比七十年代多了三倍。”他翻开宋援朝的笔记,指着泛黄的素描,“宋师傅当年用的竹笼,竹篾要泡桐油,晒七七四十九天。现在市面上的竹笼,三天就下水,能不烂?”
王教授推了推老花镜:“陈先生做过竹材抗侵蚀实验?”
“做了。”陈默从帆布包里掏出三个竹笼段,“这是我在老茶村泡的桐油竹笼,泡七天、十四天、二十八天。”他敲了敲最沉的那个,竹篾泛着琥珀色,“二十八天的,在溪里泡了两个月,没裂。”
沈砚青的平板电脑弹出一组数据:“我们用AI模拟了陈师傅的方案,行洪效率比原方案低12%,但泥沙淤积量减少35%,沿岸经济林存活率提升40%。”他看向村民席,“更重要的是,按这个方案,姚阿婆的祖坟不用迁,红脸叔的茶林能多收十年。”
姚阿婆抹了抹眼角:“我就说小默子的法子实在。”
“那生态混凝土呢?”王教授追问,“陈先生觉得完全替代不了传统工艺?”
“不是替代,是搭伙。”陈默指了指投影屏上的河道模型,“河湾最急的地方用生态混凝土固基,缓流区用竹笼坝——混凝土像骨头,竹笼像肌肉,得一起使劲儿。”他摸出手机,翻出苏晴烟拍的视频:石磨村的护岸前,香根草的绿芽从竹笼缝里钻出来,“草长起来,根缠竹,竹固土,三年后,人走了,河自己就能守自己。”
台下忽然安静。
郑主任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停住——这是他听过最“不专家”的专家发言,却让他想起上个月在石磨村,陈默的挖掘机连夜清淤,铲斗尖儿贴着老墙根儿,半块砖都没碰碎。
“现在请村民代表发言。”郑主任的声音软了些。
红脸老汉站起来,茶篓往桌上一放:“我带了新采的明前茶。按陈师傅的方案,明年这时候,茶林能多收二十斤。”他掀开茶篓盖,嫩芽上还沾着水珠,“这茶,香得踏实。”
妇女代表攥着香烛:“我爷爷的坟头能看见河湾,清明上坟,他能听见青丫头的水声。”
姚阿婆举着宋援朝的老照片:“小宋要是还在,肯定拍着陈默的肩膀说,‘小子,河没白教你’。”
沈砚青忽然站起来,西装裤管扫过桌角的矿泉水瓶。
他摘下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我申请修改方案名称。”他看向陈默,“原方案叫‘青溪河道优化工程’,现在我想叫它‘青溪记忆守护计划’——陈师傅,您同意吗?”
陈默没说话,指节在宋援朝的笔记上轻轻叩了两下。
苏晴烟知道,这是他“同意”的暗号。
郑主任合上笔记本,钢笔尖在“通过”两个字上顿了顿:“陈师傅,县应急办有个想法——我们想聘您做‘民间水利顾问’。以后遇到紧急抢险、乡村基建的事儿,能不能请您带挖掘机搭把手?”
陈默的手指在工装口袋里摸了摸,那里装着石磨村女教师送的香根草种子。
他想起昨夜在老茶村,挖掘机的夜灯下,沈砚青蹲在泥里画竹笼结构图,姚阿婆往每个人的茶杯里续野菊花茶。
“行。”他说,“但得带着我的挖掘机。”
台下响起掌声。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连响,镜头里陈默的侧影和墙上的水利图叠在一起——那图上的青溪依然弯弯曲曲,每个河湾都标着名字:鱼嘴滩、月亮湾、青丫头。
散会时,沈砚青追出来,手里晃着车钥匙:“陈师傅,下次去看竹笼坝的实验段?我开越野车,您开挖掘机,比赛谁先到。”
陈默瞥了眼停在礼堂外的钢铁巨兽,铲斗上的泥渍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他弯腰拍了拍挖掘机的履带,像在拍老伙计的背:“你输定了。”
苏晴烟笑着举起相机,镜头里两个男人的影子越走越近,背后是刚通过的方案公示牌,“青溪记忆守护计划”几个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一行小字:技术顾问——陈默。
她忽然明白,所谓“民间权威”,从来不是证书堆出来的。
是有人愿意蹲在河边听水说话,是有人用铲斗代替话筒,把“以人为本”四个字,实实在在刻进泥土里。
青溪的水还在流,带着五十年前的温度,也带着今天的掌声,往更远处去了。
而陈默的挖掘机,正“突突”发动,履带碾过礼堂前的水泥地,压出两道深深的、踏实的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