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悦来客栈。
那一声惊怒交加的“师兄”,与那一口喷洒在尘埃里的逆血,将神兵阁众人所有的倨傲与轻蔑尽数击得粉碎。
大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看客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惊骇地在那个因道心受创而瘫软在地的锦衣青年,与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角落之间来回扫视。
“师兄!师兄!”
那位被称为林师妹的少女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顾不得其他,连忙扶起那锦衣青年,一道精纯的真元渡入其体内,试图稳住他那即将崩溃的道心。
锦衣青年名为剑无心,乃是神兵阁这一代内门弟子中剑道天赋上乘之人,不过二十五岁便已是归一境三重,剑心通明前途无量。
可此刻,他那张一向写满了骄傲的脸上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茫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坚固不朽,引以为傲的剑心之上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那不仅仅是道心受创,更是一种信念的崩塌。
他引以为傲的出身,他奉为圭臬的茶道,他苦修多年的剑道真意,在对方那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面前,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如此地可笑。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剑无心抓住师妹的手,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为何……为何他一句话,便能动摇我的剑心?!”
周围的神兵阁弟子亦是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他们想发作找出那个青衫少年,可对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师兄,此人……绝非北域能有。”
那位林师妹强行镇定心神,声音凝重地说道,“言出法随,直指道心……这等手段,我只在宗门最古老的典籍中,见过关于‘道君’言行的描述!”
“道君?!”
这两个字让在场所有神兵阁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可是早已踏入神通、神藏之境,开始窥探天地本源的无上存在!
这等人物,这片天地怎么可能会出现,又怎会出现在这灵气稀薄的北域边陲小镇,还对他们这些小辈出手?
“此事……必须立刻上报少阁主!”林师妹当机立断,“北域出现了一位身份不明,修为莫测的恐怖存在!他甚至……对我们神兵阁抱有敌意!”
她不知道,对方那句“可惜了”,并非敌意,而是一位真正的巨匠,在看到一块璞玉被一个蹩脚的工匠肆意糟蹋时,随意发出的一声惋惜。
一行人再不敢有半分停留,也顾不上去追查那所谓的天宸城秘闻,搀扶着失魂落魄的剑无心逃离了这座让他们道心蒙尘的客栈。
角落里,那半杯未曾喝完的浊茶依旧在桌上,静静地散发着寒意。
……
白宸早已离开了风陵渡。
客栈中那场小小的风波,于他而言不过是旅途中见到路边一株长歪了的野草,随手扶正了一下罢了。
那剑无心若是能勘破此劫,日后在剑道之上或可再进一步。
若是勘不破,那也只能说明他那所谓的“剑心”,本就脆弱不堪,不值一提。
他的脚步不急不缓,穿过了那座分隔北域与中域名为“天关隘”的雄伟关口。
当他踏入中域地界的刹那,一股远比北域浓郁了十倍不止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
那灵气之中,不再是单一的驳杂,而是泾渭分明地蕴含着金、木、水、火、土等五行属性,甚至还有一些更为稀有的风、雷之息。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合抱粗的参天古木,山涧之中奔腾的溪流都散发着淡淡的灵光,偶尔从空中飞过的修士,其遁光之迅捷,气息之强横,都远非北域修士可比。
这,便是中域。
荒古天地真正的中心,资源最是丰饶,传承最为古老的舞台。
白宸没有在此过多停留,他的目标很明确,沿着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古老商道,不急不缓地朝着一座名为“云边城”的巨城行去。
十日之后,一座仿佛建立在云海之上的雄伟城池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尽头。
云边城,乃是中域丹阳宗与神兵阁势力交界处最大的一座枢纽城池,其繁华程度比之天宸圣城强大百倍。
城内,一座名为“百草堂”的九层药楼,乃是丹阳宗在此地设立的最大分舵,更是无数炼丹师与求药者心中的圣地。
白宸信步走入堂中。
与悦来客栈的喧嚣不同,百草堂内安静而又雅致,每一层都用暖玉柜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珍稀灵药,往来修士皆是衣着华贵,气息不凡,即便交谈也是以神念传音,生怕惊扰了此地的清净。
白宸没有去关注那些光芒四射的千年灵药,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第七层一处专门展览“疑难奇物”的角落。
那里,摆放着一些从各种遗迹中淘来,却无法辨别功效的奇特材料。
就在他随意浏览之际,一阵压抑带着几分不屑与争论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一群身着杏黄色丹师袍,胸口绣着一尊赤色丹炉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玉盘议论纷纷。
为首的是一名面容姣好,气质却颇为高傲的女子。她手中拿着一截通体焦黑,早已干瘪得如同朽木的植物根茎。
“云师姐,这截破木头,我等用丹火炙烤,用灵泉浸泡,皆无半分反应,我看定是那收购的管事走了眼,花大价钱买了个废物回来。”一名弟子撇嘴道。
“是啊师姐,此物毫无生机,灵气尽失,连做药引的资格都没有。我看还是尽早处理掉,免得在此处占地方,丢我丹阳宗的脸。”
那位被称为“云师姐”的女子,眉头微蹙。她能感觉到,这截“朽木”的材质非同一般,但任她用尽手段也无法探知其分毫底细,身为丹阳宗这一代最杰出的丹道天才之一,这份挫败感让她心中颇为不悦。
这根朽木名为“龙血枯藤”,传闻是沾染了真龙之血的古藤枯萎后所化,应蕴含磅礴的生命精气,可无论她如何尝试都无法激发其半分药性。
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也罢,或许传闻有误,此物早已灵性散尽。李师弟,你拿去处理掉吧。”
“是,师姐!”
那名李师弟如蒙大赦,一脸嫌恶地便要去拿起那截朽木。
就在此时,一个清朗温和却又显得有些突兀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淡淡地响了起来。
“龙血为阳,其性至刚至烈。此藤既能承其血,其根必为至阴至寒之物。以纯阳丹火炙烤,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其生机愈发内敛,陷入沉寂。”
众人闻声,皆是愕然回头。
只见一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看上去修为平平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平静地看着那截朽木。
“你是何人?在此大放厥词!”那李师弟见是个普通少年,顿时面露不善。
云师姐却是心中一动,立即拦住师弟,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审视着白宸,问道:“阁下此话何意?我等尝试过水火相济,阴阳调和之法,皆无效果。阁下凭何断言我等之法有误?”
白宸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截朽木之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在透过它回忆着某些遥远的过往。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仿佛在对那朽木说话的语气,轻声说道:
“凡物皆有其性。烈火烹油需以清水降之。然,若是寒冰再覆寒霜,则只会冰封更甚。”
“此物之性,如万载玄冰,早已阴寒入骨。你等之法不过是以凡水浇灌,如何能撼动其本源?”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丹阳宗众人的心头!
是啊,他们尝试过用普通的阴寒属性灵液去中和,却从未想过这截枯藤的阴寒或许早已超越了他们所认知的范畴!
“一派胡言!”
那李师弟依旧不服,厉声呵斥道,“此物若真为至阴,又如何能承载至阳至刚的龙血而不毁?”
云师姐的脸上,亦是充满了怀疑与不信。但不知为何,对方那云淡风轻的气度,仿佛在诉说一个事实般的平静语气,却让她心中那份否定的念头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看着手中的朽木,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年,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话:“那……依阁下之见,该当如何?”
白宸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他只是伸出手,指了指那琉璃宝塔的窗外,指向那高悬于天际一轮皎洁的明月,又指了指她腰间那个盛放着“无根甘露”的玉葫芦。
然后,他便转过身朝着楼下走去,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并不是出自他口。
云师姐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着那天上的月又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葫芦,再联想到对方之前所说的“万载玄冰”、“阴寒入骨”,一个无比大胆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开!
沐浴月华,引太阴之力!
辅以无根之水,润其枯槁之身!
以至阴,唤醒至阴!
她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或许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师姐,您不会真信了那小子的胡话吧?”李师弟在一旁不屑地说道。
云师姐没有理会他,她只是死死地攥着那截朽木,那双一向骄傲的丹凤眼中,被一种复杂情绪所填满。
她看着那个即将消失在楼梯口的青衫背影,张了张嘴想喊住他,想请教他的姓名。
可最终,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