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中心地下空间。
那道目光,像两把冰锥,穿透格栅的缝隙,钉在我的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极长。下方的机械嗡鸣、溶液循环的汩汩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通风管道里弥漫的机油味,格栅下方惨白的光,以及那双……熟悉到让人血液逆流的眼睛。
他看到了我。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身边的宥乔。因为我感觉到宥乔抓住我胳膊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松开。她的呼吸停滞了,整个人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如果不是胡瑶在身后扶住,她可能会直接从梯子上滑下去。
胡瑶迅速把我们两人往后拉,离开格栅正下方。她的动作迅捷无声,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但她没有问,只是用口型问:“撤?”
我强迫自己从那种近乎冻结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大脑疯狂运转。暴露了。虽然不确定他是否看清了我们的脸,但通风口的异常一定已被察觉。是立刻沿着原路撤退,还是……
下方传来了声音。是那个年轻人,他的声音透过扩音设备传来,经过金属管道的折射,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E-7区,通风管道交汇处,有异物侵入。安保组,立刻确认。”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武器的碰撞声。下方环形结构各层,那些原本埋头工作的技术人员,此刻也纷纷抬头,警惕地望向我们所在的方位。
没时间犹豫了。
“宥乔!”我压低声音,抓住她的肩膀,“看着我!”
宥乔的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念着某个名字。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但我必须让她清醒过来。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为什么在这里,”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用力,“现在,他是敌人。是‘石语者’的高层。下面有几十个武装人员正在围过来。我们必须动起来,明白吗?”
宥乔的瞳孔终于聚焦,看向我。那里面充满了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悲伤,但最终,一丝属于战士的坚韧,艰难地浮现出来。她用力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反手从怀里抽出了几张符箓。
“胡瑶,”我转向她,“计划改变。强攻。目标是井口那些小型碎片阵列,还有那些浸泡的容器。尽量制造混乱,然后我们往……往井道方向撤。” 我指了指下方那个深不见底的垂直井口。那是绝路,但也是此刻唯一可能没有被完全封锁的方向——刘建国笔记里的警告在脑海中回响,但我们已别无选择。
胡瑶眼神一凛,但她没有反对,只是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下方的布局:“碎片阵列交给我。那些容器……毁掉它们可能释放未知物质,风险很大。”
“那就只破坏控制它们的管线。”我当机立断,“宥乔,你用星晷干扰空间稳定性,越乱越好。阿劲李杞那边指望不上了,我们自己杀出去!”
话音未落,下方已经传来攀爬梯被快速踩踏的声音。有人正在从下面爬上来!
“走!”我一脚踹开通风管道另一侧一个较小的检修盖,下面是纵横交错的电缆桥架和管道。“跟着我!”
我们三人立刻钻出通风管道,落在冰冷的金属桥架上。桥架距离下方环形结构的二层平台还有四五米高,下方已经有穿着灰色制服的武装人员举枪瞄准。
“砰砰砰!”子弹打在桥架和周围的管道上,火星四溅。我们借助复杂的管道结构作为掩体,快速移动。
宥乔一边跑,一边双手结印,将星晷的力量激发。没有时间去精细操控,她直接将一股紊乱的空间波动,如同无形的浪潮般向下方的控制台区域倾泻而去。
效果立竿见影。最近的两排控制台屏幕瞬间雪花乱闪,指示灯疯狂明灭,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几个正在操作的技术人员抱着头痛苦地蹲下,显然受到了精神冲击。环形结构底层,井口周围那些小型碎片阵列的红光,也出现了不稳定的闪烁。
“干扰有效!”宥乔喊道,但她的嘴角又溢出一丝鲜血。这种粗暴的用法对她负担极大。
胡瑶已经找到机会。她看准下方一条连接着数个胚胎容器的主管道,那管道外包裹着绝缘层,但仍有部分金属裸露。她将手中那柄经过处理的地质锤奋力掷出!
锤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土黄色的轨迹,精准地砸在那段裸露的管道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金属疲劳到极致的断裂声。紧接着,管道裂开一道缝隙,淡绿色的溶液混杂着细小的气泡和……一些闪烁的、仿佛有生命的光点,喷涌而出!
溶液溅到下方的设备和一名武装人员身上。设备立刻冒出青烟,那名武装人员则发出凄厉的惨叫,防护服迅速被腐蚀,皮肤接触到溶液的地方,竟然开始快速晶体化!
混乱进一步扩大。
“抓住他们!要活的!”平台上,那名女性老祭司尖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更多的武装人员从各层通道涌出。他们训练有素,不再盲目开枪,而是组成战术队形,试图包围和限制我们的移动空间。子弹打在管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叮当声。
我们被压制在二层平台边缘的一堆仪器后面。下方是正在晶体化的恐怖区域和混乱的人群,上方和侧方都有敌人逼近。通往井口方向的路径,被几个手持特殊武器(像是发射某种网或能量束的装置)的守卫牢牢封死。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人——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平台下来,出现在二层环形走廊的另一端,正平静地朝我们走来。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而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散步。沿途的武装人员自动为他让开道路。
他终于完全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角习惯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带讥诮的弧度。这张脸,比记忆中成熟了些,轮廓更硬朗,眼神也更……冰冷。但毫无疑问,是他。
林晓阳。
宥乔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那个总爱调侃我“敢爱不敢说”、在KtV事件后对我们经历啧啧称奇、后来据说去了国外深造的林晓阳。
也是……当年追求宥乔最热烈,甚至在我和宥乔确定关系后,黯然远走他乡的林晓阳。
他曾是我们的朋友。
现在,他穿着“石语者”的制服,站在敌阵核心,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们。
“谢柏良,赵宥乔。”他在十米外站定,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林晓阳……”宥乔的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你……为什么……”
“为什么?”林晓阳微微偏头,嘴角那丝讥诮的弧度加深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因为你觉得我应该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国外某个实验室或者公司里,过着朝九晚五、为房贷和晋升发愁的生活?”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狼狈的样子,扫过胡瑶警惕的眼神,最后落回宥乔脸上:“宥乔,你变了。你眼里曾经有光,有对世界的好奇。现在呢?只有疲惫,和……盲目的坚持。” 他又看向我,“还有你,谢柏良。你还是老样子,总是挡在她前面,自以为能保护一切。”
“少废话!”我握紧“月魄”,刀锋指向他,“你投靠‘石语者’,参与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就为了这可笑的理由?”
“伤天害理?”林晓阳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懂什么?你们所谓的‘正道’,守着这个腐朽、脆弱、充满不公的世界,修修补补,有什么意义?‘石语者’追求的是进化!是让这个世界摆脱脆弱的物质束缚,升维到更伟大、更永恒的形态!用一些必要的牺牲,换取一个全新的、完美的秩序,这难道不是更崇高的慈悲?”
“用污染地脉、残害生灵、置换来未知的恐怖存在来实现你的‘崇高’?”胡瑶冷冷地开口,她手中的短刃已经重新凝聚起光华,“涂山氏守护大地万载,从未见过如尔等这般冠冕堂皇的扭曲之论。”
林晓阳这才将目光正式投向胡瑶,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涂山遗族?难怪能一路闯到这里。可惜,你们所谓的守护,不过是让这个世界在低级的循环里打转。‘千旱之主’并非恐怖,祂是更高层次的存在意志。当锚阵完成,置换开始,这片干涸的土地将首先获得‘新生’——以一种你们无法理解的、纯粹能量化的形态。”
他抬起手,腕上一个类似手表的装置亮起蓝光。“和你们解释这些,是因为你们勉强有资格理解。但现在,叙旧时间结束。”
蓝光闪烁的瞬间,我感觉周围的空间陡然变得粘稠,动作迟滞了数倍!是重力场或者某种力场控制!
“小心!”胡瑶娇叱一声,九尾虚影再次浮现,强行在我们周围撑开一小片相对正常的空间。但她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与此同时,林晓阳身后,那两名高阶祭司也动了。他们手中的权杖高举,口中念念有词,权杖顶端的黑色晶体散发出不祥的乌光。乌光所及之处,那些被溶液晶体化的区域,竟然开始“活化”!一块块人形或非人形的晶体剥落、组合,形成了数个通体透明、折射着七彩光芒、动作却迅猛无比的晶体怪物,朝我们扑来!
前有林晓阳和力场控制,后有晶体怪物和武装人员,我们陷入了真正的绝境。
“宥乔!还能再用一次星晷吗?最大功率,对准井口碎片阵列!”我吼道,同时挥刀迎向一个扑来的晶体怪物。“月魄”砍在晶体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只留下浅浅的白痕,反震力却让我手臂发麻。
宥乔咬牙,将星晷紧紧抱在怀中,闭上眼睛。星晷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炽烈,她整个人的气息都在飞速跌落,但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空间波动开始酝酿。
胡瑶则再次咬破指尖,用鲜血凌空画符,这次画的符纹更加古老复杂。她要以自身精血为引,施展某种代价更大的秘术,对抗两名祭司的邪法。
林晓阳看着我们的垂死挣扎,摇了摇头:“没用的。这里的空间结构早已被锚阵固化,星晷的力量会被分散吸收。而涂山秘术……”他看向胡瑶正在描绘的血符,眼中蓝光一闪。
胡瑶闷哼一声,正在成型的血符竟然扭曲了一下,险些溃散!林晓阳似乎对涂山氏的手段也有了解,甚至能进行针对性干扰!
晶体怪物已经近在咫尺。一名武装人员趁机发射了捕捉网,特制的金属丝网朝宥乔当头罩下!
千钧一发!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将全身残余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月魄”,刀身发出清越的嗡鸣,月白色光华暴涨,甚至暂时驱散了周围的粘滞感。我一刀斩断捕捉网,同时侧身撞开一个扑向宥乔的晶体怪物。
“就是现在,宥乔!”
宥乔猛地睁眼,双眼竟然也变成了星辰般的银色。她双手将星晷向井口方向狠狠一推!
不是发射能量,而是将星晷本身,如同投掷一颗炮弹般,砸向了井口边缘那圈正在脉动的小型碎片阵列!
“不——!”两名祭司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
林晓阳的脸色也第一次变了:“你疯了?!星晷碰撞碎片阵列会引发链式空间塌缩!这里所有人都会死!”
但已经晚了。
融合了三枚碎片的完整星晷,带着宥乔决绝的意志和全部力量,如同流星般撞入了那片红光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
没有声音。
或者说,是超越了人耳接收范围的、撕裂灵魂的尖啸。
井口处,红光、星晷的银光、以及从井底深处涌上来的幽蓝光芒,疯狂地搅动、混合、湮灭。一个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点,在碰撞中心出现,然后迅速扩大成一个不断旋转的、边缘闪烁着彩色电芒的球形“虚无”。
恐怖的吸力传来!周围的空气、碎裂的晶体、甚至离得较近的两个武装人员和一台设备,都被无声地拉向那个黑洞,在接触边缘的瞬间就分解成最基本的粒子,消失无踪。
空间塌缩开始了!
“走!”我一手抓住虚脱的宥乔,一手拉住胡瑶,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我们来时拆开的通风管道口方向跃去!
下方已经彻底乱套。两名祭司疯狂地试图用权杖稳定空间,但乌光一接触那黑洞就被吞噬。林晓阳则死死盯着那个黑洞,又猛地抬头看向我们逃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他腕上的装置蓝光狂闪,似乎在计算什么,最终他没有追击,而是对着混乱的人群厉声下令:“启动紧急协议!封锁E区!撤离所有非战斗人员!”
我们跌跌撞撞地爬回通风管道,身后是越来越强的吸力和建筑物扭曲崩塌的轰鸣。不敢回头,沿着来时的路拼命爬。
身后传来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和某种巨大结构断裂的巨响。整个地下空间,恐怕正在那个失控的空间塌缩黑洞中走向毁灭。
我们终于爬回了古河道,踉跄着向前奔跑。身后的震动不断传来,洞顶开始簌簌落下碎石和沙土。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震动和声响渐渐减弱,我们才力竭地瘫倒在冰冷的河道沙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宥乔蜷缩在我怀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因为方才所见带来的巨大冲击。星晷……被她亲手掷出,毁灭了碎片阵列,也引爆了空间塌缩。它可能也毁在了那场湮灭中。
胡瑶靠坐在岩壁上,气息微弱,但眼神依然清醒。她看着我们,尤其是看着宥乔,眼中充满了担忧。
半晌,宥乔才用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迷茫,问出了那个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柏良……晓阳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无法回答。我只能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看着眼前黑暗的古河道。
林晓阳还活着。他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成为了“石语者”的核心人物。
而星晷可能已失,控制中心虽然被重创,但林晓阳和那两名祭司似乎逃走了。井下的恐怖存在、“千旱之主”的威胁、覆盖上百公里的锚阵……危机远未解除。
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只是撕开了阴谋的一角。
前方,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