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自嘲弧度,不再有任何犹豫,弯腰钻入了那方小小的车厢。
百里成风看着你沉默而苍白的侧脸,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与了然。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坐在了你对面。
车厢内,父女二人相对无言,气氛沉寂得令人窒息,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这沉默,并非源于你对父亲的怨怼。
你心里清楚,他那日的阻拦,拳拳爱女之心,皆是为了在皇权的雷霆之怒下,护住你和兄长的周全。
你不愿说话,也并非刻意冷落,而是你真的说不出话来。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你。不仅仅是身体伤势未愈的虚弱,更多的是心力交瘁,是理想撞击现实后的破碎感,是那份刚刚萌芽便被无情碾碎的情愫所带来的、深入灵魂的倦怠。
你太累了。
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规律地碾过天启城的青石板路,这声音也一声声,清晰地碾过你纷乱如麻的心绪。你无力地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双眼,任由那份沉重的疲惫与尚未平复的伤痛将你彻底吞噬。
车窗外,天启城的喧嚣、皇权的冰冷算计、那些虚伪的繁华、还有那份无疾而终、甚至来不及言说便已仓促落幕的痴念……都随着这车轮的滚动,被一点点抛在身后,逐渐模糊,远去。
……
而在不远处,一座可以清晰俯瞰这条街道的酒楼雅间窗口。
萧若风静静而立,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室内昏暗的光影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追随着那辆载着你的、越来越小的马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消失在视野的极限。
他维持着这个凝望的姿势,久久未动,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凝固的雕像,全身的血液和呼吸都为之停滞。
叶啸鹰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看着主子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低声禀报:“王爷,百里姑娘的马车……已经顺利出城了。”
萧若风依旧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
叶啸鹰看着他紧绷如石雕的侧脸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无法言说痛楚的眼眸,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不解与心疼:“王爷,您这又是何苦……既然心里舍不得,为何非要…….”
“啸鹰。” 萧若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有些路,从踏上开始,就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下去。她……是天上皎月,合该高悬清朗夜空,不该……被拖入我这污浊泥泞的棋局之中。”
话音未落,他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原本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一股病态的红潮,身形也随之晃了一晃。叶啸鹰心中一惊,急忙上前扶住他,目光落在他胸前,骇然发现那玄色衣袍上,竟又隐隐氤氲开一片深色的、新鲜的血迹。
“王爷,您的伤……” 叶啸鹰的声音带上了焦急。
萧若风这几日,哪里有时间好好处理伤口?
安置叶鼎之,周旋朝局,压下各方质疑,还要强撑着精神安排送你离开……
他早已身心俱疲,心力交瘁。胸前的剑伤本就极重,又连日奔波劳心,得不到妥善休息和治疗,伤势反复,甚至更加严重起来。
可他这位主子,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是内心的痛楚早已掩盖了身体的伤痛,对自己的身体近乎一种不管不顾的漠然。甚至连太医开的药,他也时常借口政务繁忙而推拒。
啊…….除了今日清晨,陈儒先生亲自送来的一碗汤药。
当时叶啸鹰也在场,他分明看到,陈先生只是在萧若风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这位向来沉稳克制的主子,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一丝类似……类似希冀的光芒。
然后,他便接过那碗气味浓重的汤药,眉头都未皱一下,喝得异常痛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后来叶啸鹰私下询问太医,才得知那碗药并非治疗剑伤的金疮药,而是一味调理虚寒体质的补药。叶啸鹰百思不得其解。
萧若风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他勉强压下咳嗽,对着叶啸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而后,他强迫自己收回那望向远方、早已空无一物的视线,眼中所有翻涌的脆弱、不舍、缠绵与痛楚,在瞬间被强行压制、冰封,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琅琊王的、冰冷的、坚毅的决然。
他转过身,玄色衣袂在空气中划开一道利落而沉重的弧度。
“我们该回去了。” 他淡淡道,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只是幻觉,“这场风波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未止。青王那边不会善罢甘休,还有我那位王兄……他们的目光,恐怕从未离开过。”
他率先迈步,离开这间雅间。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挺拔如松,却莫名地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排解的孤独。
马车驶出天启城那高大巍峨的城门时,你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心绪,轻轻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回望了最后一眼。
那座盘踞在北离中心、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形束缚的巨大城池,在黄昏夕阳的余晖中,被镀上了一层壮丽而悲壮的金红色,它依旧宏伟,依旧令人敬畏,却也显得……无比遥远,如同隔着一生都无法跨越的距离。
你知道,这一次离开,或许……便是永别。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你松开手,任由车帘垂下,隔绝了窗外的一切。你将头重新靠回车壁,缓缓闭上双眼,心中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与疲惫。
有些东西,有些人,如同指间紧握的流沙,越是用力,流逝得越快,终究……是彻底逝去了,再也抓不住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