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大山他们这最后一批新战士到达部队的第二天上午，眉坞县机关单位刚一上班，革委会副主任孔文就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位保密员也跟着他走进来，把一份以县革委会名义印发的红头文件《关于李新强等几人调任的通知》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文件的主要内容是李新强等调离县中学被发配到另外几所偏远学校的事，所涉及到的人和学校，完全都在孔副主任的意料中，可以说就是按照他的意愿安排的。关于李新强老师的具体安排，是张德龙书记竭尽全力平衡了来自几个方面矛盾的结果。然而，李新强老师最终能去古镇公社王家庄大队小学任教，着实让孔文副主任费了不少心思也花了不少心血。当然，也离不开县中学朱家华校长等人的从中说情与周旋。
眉坞县革委会副主任孔文是古镇公社王家庄大队孔家原人，年纪约三十六七岁，一米八的个头，两眼炯炯目光如炬，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总透着诚实与精明，开口说话总能让人感受到他出众的文采里自带着些许诙谐与幽黙。如果单看他的外表，便是一介柔弱书生无疑，其实他是一个外柔内刚倔强得根本就不会向权贵低头的人。五年前，孔文是从县教育局局长任上调到全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槐西公社担任第一书记的，他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一九六五年，他被提拔为县革委会副主任，负责文教体卫方面的工作。在“打倒一切”和“砸烂一切”推动当前的这场“运动”愈演愈烈的过程中，眼见他的恩师李新强被“莫须有”的罪名打倒了，他疼在了心里。为最大限度地减轻李老师所谓“罪责”，孔文拿着足以证明李新强无罪的相关材料找到县革委会第一书记张德龙，看着这一沓一张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证人证言充分又充实也按过证人手指头印的证明材料，他知道已经给张德龙书记出了一个大难题，而张书记也拿出了县革委会第二书记郞五奇出具的县“文革”领导小组关于李新强“黑五类”和“特务”罪名的证明材料让他看时，他进行了据理力争，他把张德龙书记给说服了。面对着双方都有充分证据证明李新强有这样和那样的问题与没有这样和那样的问题的佐证材料，张书记的想法是既要把“运动”引向深入又要维护班子团结。在这一对儿尖锐得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前，张德龙书记狠了狠心，决定在一定限度的范围内牺牲李新强的个人利益。因为他有一种预感，他似乎有了某种意识，认为“运动”总会过去，最终一定会给被牵连的人一个公正公平的说法和赔偿。基于这个认识，张德龙书记计划从大局出发，首先维护好班子的团结，但从中使出了浑身解数以和稀泥式的方式进行了努力地协调，终于平衡了各方面的要求，最后才决定召开县革委常委会，定下了把李新强调离县城中学的基调。至于调到哪里去，自然是孔文副主任职责范围内的事。孔文私下向张书记建议过，他想要把李新强调到远离县城他的老家王家庄大队小学去，张书记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的建议。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张书记就是利用了孔文和郎五奇之间的矛盾以最大的可能保护好李新强老师，这是他的一个策略。在李新强所谓“黑五类”的问题上，经过郎五奇和孔文两个副主任这么一搅和，再经过张书记把这一摊子稀泥往墙上一抹，自然各个方面都光了。这是张书记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也只能是这个结果。而最大的受害者自然是李新强老师，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张书记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李新强被调离了县中学到偏远的王家庄大队小学去任教，工作性质没有变化，也保留了他先前的工资待遇，其实是张德龙书记、孔文副主任和朱家华校长的共同作用才把李新强从漩涡的中心拽回到岸上的。
当然，红头文件同时也摆放在了县革委会第二书记、第一主任郎五奇的办公桌上，他根本就没看，随手就把文件扔到了一边。虽然说这次没能把李新强彻底打倒整垮，但郎五奇的内弟南有福的职务得到了解决，也算是给老丈人和妻子南彩霞有了一个明确和满意的交代。尽管与孔文在一个“班子”里面和心不和，但有张德龙书记压着并亲自出面调节，郎五奇只好就此作罢。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和效果，留下了些许遗憾，但郞五奇也暂时平息了心中的不快，各方面也能说得过去。
针对李新强老师的这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但因此而产生和形成的风言风语给他造成的恶劣影响在社会上扩散并持续了很久很久。
县革委会如此处理他的所谓“问题”，对李新强老师来说已经算最好的结果了。三年前，“运动”像疾风骤雨扫过来时，他就被撤销了教研室主任职务，副校长人选当时就被抹掉了。其实，李老师根本就没想过要当那个副校长，是朱家华校长向县革委推荐他当这个副校长的。掀起并煽动这场风波越来越激烈的始作俑者就是教物理的南有福。他曾恶狠狠地说，有李新强在，他就没有任何希望当上县中学的副校长。于是，就和他的姐夫郎五奇凭空制造出来了这场风波。现在，李老师被调到古镇公社王家庄小学任小学教师，远离了妻子和儿女，就再次给他和全家人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也给他的一双儿女造成了精神上的巨大灾难，同时给他全家人的生活也造成了不便，但是，他远离了斗争中心，并能得到王家庄大队支书王定乾的保护。孔副主任是以他在县里的影响力争取到这个结果已实属不易，他在县里的口碑极好，在老家王家庄社员们的心目中他也是个贴心人，他与大队支书王定乾私交甚好。在李老师的去向上，他早和王支书通过气，王支书很乐意把李老师调到家乡小学来，这对全大队的学生娃娃是一件好事，对各家各户也是好事。受孔文副主任所托，王支书也能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尽最大可能保护好李老师，这是他们俩的共识。
孔文看了看红头文件，就迅速拨通了县中学朱家华校长的电话，第一时间督办了文件所涉几位老师调任的具体事宜。接着又把电话打到古镇公社，严肃地要求要做好李新强老师的工作安排。
朱家华校长接到孔副主任的电话后，立即派人到县保密室取回了红头文件。看罢文件，朱校长只怕夜长梦多起变化，二话没说赶紧找到李新强老师，要求他抓紧时间去古镇公社王家庄大队小学报到。
李新强接到通知后，除了感激孔文还是感激孔文。任教二十多年来，他多次被省、行署（市）和眉坞县评为先进教师，为全省、行署和眉坞县的教育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为国家培养了物理学方面的近百名优秀人才。他教过的历届毕业生里有三个人进入了国家航空航天领域从事科研和精密制造，有两人在航天科技尖端领域搞研究。就在他的教学事业蒸蒸日上的当口，谁能料到他竟遭受了如此横祸？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新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在他的一生中竟会有这么一场灾难。他深刻地知道，这是别有用心的人的栽赃和陷害，完全是凭空捏造的所谓“罪名”，他百口莫辩，他只想把书教好，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副校长、校长之类的官职，他若想当官，十多年前就不会来到眉坞县教书了。然而，横祸突降，背井离乡势单力薄的李新强和王爱华一家竟被无情地卷进了这场“运动”漩涡的中心。仅仅两年多时间，李老师就被折磨得头发花白身形憔悴，这一切全拜那个人送绰号“疯狗”的南有福和他背后恶势力“郞霸天”的郎五奇所赐。
李新强是上海人。一九五四年夏天，风华正茂风度翩翩的李老师从复旦大学毕业后，就与女友（后来成为他妻子的王爱华老师）怀着满腔热血和报国的心愿，主动要求支援西部建设，两人义无反顾地来到连接祖国西北和西南战略要地的关中西部眉坞县。李新强在县中学教物理学，王爱华在这个学校教俄语。本来省里把他们分到了宝秦行署，行署教育局要他俩都留在宝秦中学任教，但他们毅然决定到相对偏远的眉坞县去支教。组织上最终没能拗过他俩，只能满足他们的愿望。现在，早已桃李满天下的李老师就要下放到边远的山区教小学生了。唉！人的一生哪里能一帆风顺呀？谁能知道这样的横祸从天上掉下来就正好砸在他和他妻子王爱华老师的头！下放就下放吧，没什么大不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没有离开教师这个心爱的工作岗位，自己比起“坐牛棚”的郑永年和王朝辉两位老师来已经算是幸运的。
在秦大山考进县中学时，李新强就是物理教研室的主任，也是他所在高一至高三一班的班主任，而和他同在一个教研室的南有福老师仅是一名从凤阳师范毕业没几年的青年老师。“运动”开始后，一向道貌岸然的南有福就变了脸，若不是他嗅到了某种味道，就是受到他姐夫“郞霸天”的点拨，南有福立即杜撰了所谓李新强的“黑材料”，说他是解放前资本家的后代、还是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危险分子”。为清除挡在他升迁路上的这个绊脚石，南有福当然得紧紧抓住这一天赐良机，于是就捏造了伪证材料给李新强以栽赃和陷害。南有福在揭发材料上说：王爱华是李新强倚仗他有钱有势的家庭胁迫来的；婚前，因为李新强把王爱华的肚子搞大了，王爱华就只能跟着李新强并嫁给李新强；还说，李新强的父亲在旧社会就是个资本家。黑材料交到学校“文革”领导小组后，经“研究”又呈送到县“文革”领导小组，再经郞五奇第二书记、县“文革”领导小组组长的“关照”，从前到后操作下来，李新强等几个老师处理决定的红头文件很快就被打印下发到各个单位。于是，李新强就被打倒了。仅生活作风问题和实实在在的“资本家”家庭，足以压得李新强喘不过气来。而王爱华老师在不知不觉中也受到牵连被逼进死胡同，她有口难辩也无法抬头。李新强的物理教研室主任被撤销了，一些恶言恶语劈头盖脸地泼到他们夫妻的脸上和身上。若不是孔文副主任顶着逆流安排人去上海搞社调，他们夫妻二人哪里还能依然保留县中学教师的资格。李新强、王爱华的一对儿女（女儿李羚和儿子李方）一个在城关中学读初中、一个在实验小学上学，也都被骂成了“狗崽子”。由于父母双方都背着恶名，李羚和李方常常遭到一些坏孩子的欺负。
第二天早饭后，李新强老师收拾好行李，告别了妻子、女儿和儿子，外面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蓝色毛领棉大衣、戴着厚厚的军绿色棉手套、穿一双黑色布棉鞋、骑了一辆后架上驮着装有几件换洗衣裳的帆布包和被褥的自行车，顶着阵阵寒风，沿县城至古镇的沙面公路，一直骑行到古镇公社，到达时已是十点半。一路上的寒风吹得他满头的花发蓬乱无章，但李老师仍不失一位知识分子的风范。来到古镇公社院内，李老师支起自行车，连续轻叩了几个房间的门都无人应答。无奈之下，他只能在公社院子里等。
那天，朱家华校长找李新强老师谈过话后就匆匆地来到门卫室，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对刘志仁老师说：“刘老师，我想让你办个事，这事只能是你知我知而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是这样，星期二早饭时，你去李新强老师家附近找个隐蔽处，不能让他发现，也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你的任务就是去观察李老师出门时都带了什么、往哪里去了。如果李老师骑车出门，车上还带了提包、被褥等，你就回来告诉我一声。这事关系到李老师的安危，绝非小事，千万要当心。”说完，朱校长神情依然凝重地拍了拍刘志仁老师的肩头。
刘老师非常清楚朱校长的良苦用心，他也十分同情李老师的遭遇，于是就坚定而又庄严地说：“朱校长，我知道其中的利害，您放心吧，我一定把这事给办好喽。”
朱校长走后，刘老师摇了摇头自嘲地说：“李老师二十年为学生们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也为学校做出过巨大贡献，为祖国培养了物理学方面的尖端人才。唉！造孽呀。如今，让人欺负成了这样，造孽啊……你看，办这点事儿也弄得神神秘秘的，跟个地下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