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法律服务站周三下午的“老年权益专场”,来了十七个老人。最大的八十四岁,最小的也六十九了。许半夏让助理把会议室的长桌拼成U形,老人们围坐,她站在中间,手里没拿讲稿。
“今天咱们不讲课,就解决问题。”她打开投影,屏幕上跳出几个案例,“张奶奶,您先说。”
坐在前排的张奶奶站起来,手有点抖:“许律师,我儿子前年车祸没了,儿媳带着赔偿款改嫁了,留下个孙子跟我过。现在孙子要上大学,学费一年一万八,我养老金一个月两千三……我、我能不能问儿媳要抚养费?”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其他老人看着她,眼神里是同病相怜的无奈。
许半夏调出一份文件:“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四条,有负担能力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对于父母已经死亡或者父母无力抚养的未成年孙子女、外孙子女,有抚养的义务。但反过来——孙子女成年后,对祖父母有赡养义务,却没有规定儿媳对公婆有赡养义务。”
张奶奶眼神黯下去。
“不过,”许半夏切换页面,“您儿子车祸的赔偿款里,有一项是‘被扶养人生活费’。这笔钱,法律上是给您和孙子的。如果儿媳把全部赔偿款带走了,您可以起诉要求返还属于您的那部分。”
她调出计算表格:“按您儿子生前工资标准,您作为母亲的抚养费部分,大概在十八万左右。这笔钱,够供孙子读完大学。”
张奶奶愣在那里,然后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哭声压抑着从指缝漏出来,像破了的风箱。
旁边几个老太太赶紧拍她的背。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叹息声。
许半夏示意助理递上纸巾,等哭声稍歇,才轻声说:“张奶奶,材料我都准备好了。如果您同意,服务站可以免费帮您打这个官司。胜诉概率很大。”
老人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点头。
接下来两个小时,许半夏解决了七件事:王大爷的退休工龄认定问题、李奶奶的宅基地纠纷、赵爷爷的医疗事故维权……每个问题她都准备了法律条文、类似判例、还有具体的操作方案。
结束时,天已经黑了。老人们陆续离开,张奶奶最后一个走,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朝许半夏深深鞠了一躬。
许半夏赶紧扶住她:“您别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许律师,”老人握着她的手,很用力,“我那儿子……要是在天有灵,知道还有人帮我们娘俩……他会安息的。”
送走所有人,许半夏靠在会议室门框上,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助理小陈递过来一杯热茶:“许律师,今天累坏了吧?”
“累,但值。”许半夏喝了口茶,“小陈,统计数据出来了吗?”
“出来了。”小陈翻开笔记本,“服务站运行一年,累计接待咨询一万两千人次,办理法律援助案件三百七十四件,胜诉率百分之八十一。通过调解解决的纠纷,涉案金额累计……五千六百万。”
五千六百万。许半夏看着这个数字。这些钱,可能是一个家庭的救命钱,一个老人的养老钱,一个孩子的学费钱。
手机震动,是沈墨发来的消息:“还在服务站?想跟你聊聊陈家庄土地案的进展。”
她回复:“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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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范区管委会,沈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许半夏推门进去时,看见桌上摊着那份三十年前的土地档案复印件。沈墨正用放大镜仔细看一张模糊的银行转账单。
“有新发现?”她问。
“有。”沈墨指着单据上一个印章,“你看这个‘县经济发展基金会’的财务章。我请省档案馆的朋友帮忙查了,这个基金会在1992年至1995年期间,总共经手过八十七笔款项,合计三百二十万。其中四十五笔,收款人是当时的县领导或家属。”
许半夏凑近看:“能证明是挪用吗?”
“难。”沈墨放下放大镜,“那个年代财务管理不规范,很多都是现金交易,凭证不全。但有个间接证据——基金会注销时,账上应该还有六十二万结余,但实际只剩三千块。审计报告说是‘投资亏损’,但投资了什么,亏在哪里,完全没有记录。”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李为民当年是常务副县长,分管财政和城建。他儿子李国涛后来也分管同样的领域。陈家庄那块地,从征地、补偿、再到流转给陈永年,三十年时间,李家父子经手了每一个环节。”
“所以陈永年只是这条利益链的最后一环?”
“对。”沈墨在白板上画出一条时间线,“1988年征地,李为民操作补偿款截留;1995年土地闲置,李国涛帮忙变更土地性质;2008年陈永年拿地,李国涛提供‘政策支持’;2018年陈永年囤地,李国涛协调规划调整……三十年,这块地养肥了三代人。”
许半夏看着那条时间线,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三十年,多少干部来了又走,但这条利益链像藤蔓一样,死死缠在这块土地上,吸着血,越长越粗。
“张老先生愿意出庭作证,但……”她顿了顿,“他肺癌晚期,医生说随时可能……”
“所以我们要快。”沈墨转身,“我已经让姜云帆协调法院,争取一个月内开庭。同时,省监委那边我也打了报告,请求对李为民时期的问题并案调查。虽然李为民已经去世,但如果能查实当年的问题,对现在的反腐也有震慑作用。”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岳川老师在信里说,要‘保持初心’。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初心不是一开始的雄心壮志,是走到最艰难的时候,还能记得为什么出发。”
许半夏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像一片倒置的星河。
“今天服务站来了个老人,”她轻声说,“儿子车祸去世,儿媳带走赔偿款改嫁,她带着孙子,养老金不够交学费。我告诉她可以起诉要回属于她的那部分赔偿金,十八万。她哭了,给我鞠躬。”
沈墨转过头看着她。
“我当时就在想,”许半夏继续说,“如果没有服务站,她可能就认命了,可能就去捡垃圾供孙子上学,可能哪天累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但有了服务站,她至少知道还有路可走,还有人愿意帮她。”
她顿了顿:“沈墨,这就是我们干这些事的初心吧?不是为了Gdp数字,不是为了政治前途,是为了让张奶奶这样的普通人,在遇到不公的时候,还能有个说理的地方,还能看见一点光。”
沈墨沉默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很轻,但很坚定。
“半夏,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看到,法律不只是条文,是活生生的人的希望。”他说,“也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办公室很安静,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但这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个亮着灯的房间,和房间里两个并肩而立的人。
许久,许半夏轻声问:“你累吗?”
“累。但跟你一样——值。”
手机突然响了,打破了宁静。是姜云帆打来的,声音急促:“沈墨,张老先生病危,刚送进医院抢救。他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材料在U盘里,密码我老伴生日……要给我老伴……一个公道’。”
沈墨和许半夏对视一眼,同时冲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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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医院走廊,白炽灯冷得刺眼。
张老先生躺在IcU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在门口对赶来的沈墨摇头:“肺癌晚期,全身转移,这次是突发脑出血。我们已经尽力了,可能……就这一两天的事。”
许半夏透过玻璃窗看着病床上的老人。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服务站里,颤巍巍地递给她那个U盘,说“我怕我走了,这些事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现在,他真的要走了。
“医生,”她转身,“我们能进去跟他说句话吗?就一句。”
医生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两人穿上无菌服,轻轻走进病房。监护仪的滴滴声规律而冰冷。许半夏俯身,在老人耳边轻声说:“张老,材料我们收到了。您放心,您老伴的公道,我们一定讨回来。”
老人的眼皮动了动,但没睁开。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微微波动了一下。
走出IcU,许半夏靠在墙上,眼泪终于掉下来。
沈墨轻轻揽住她的肩:“他会知道的。”
走廊尽头,窗外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但有些人,可能再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而活着的人,要带着他们的嘱托,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