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后第一个工作日，示范区社保服务大厅涌进了一百三十七人。
张师傅站在叫号机前，手心全是汗。他凌晨四点就来排队，拿到了001号。屏幕上滚动着红色标语：“示范区社保梯度衔接方案今日试行——让每一位建设者老有所养”。
“001号请到1号窗口。”
张师傅走到窗口，递上两张社保卡和身份证。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接过材料在机器上扫描。屏幕跳出个人信息：张建国，男，60岁，清河缴费年限20年3个月，临港缴费年限1年9个月。
“张师傅，您的总缴费年限是22年整。”姑娘操作着系统，“根据梯度衔接方案，您的基础养老金按清河标准计算，因为您在清河缴费时间长；但个人账户部分，我们调取了临港的缴费记录，按实际缴费基数重新核算。”
键盘敲击声清脆。几分钟后，打印机吐出一张计算单。
“您看。”姑娘把单子转过来，“按以前的算法，您每月能领2314元。现在梯度衔接后，每月是2876元。多了562元。”
张师傅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三遍。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老花镜，又看了一遍。
“这……这没算错？”
“不会错的，系统自动计算。”姑娘笑了，“而且以后每年调整，都会按统一规则来。您不用再担心两地标准不一样了。”
张师傅拿着计算单走出大厅，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冬日的阳光照在纸上，那个数字闪闪发亮。他掏出老年手机，给老伴打电话，刚开口就哽咽了：“老婆子，算出来了……每月能多五百多……”
旁边几个同样刚办完手续的老人围过来，互相看着对方的计算单，脸上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有人开始抹眼泪，有人大笑，有人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散烟。
这一刻，冰冷的数字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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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临港市企业家协会的会议室里，温度却降到了冰点。
陈永年坐在长桌主位，面前摊着那份《示范区社保梯度衔接方案实施细则》。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几个企业老板，个个脸色铁青。
“每月多缴百分之十二。”陈永年用手指敲着文件，“在座各位，算算自己企业要多出多少钱。”
做纺织的赵老板先开口：“我厂里八百号工人，按这个标准，一年得多掏一百二十万。陈总，这生意没法做了。”
“我那边更惨。”电子厂的李总苦笑，“劳动密集型企业，利润就靠压缩人力成本。这一下子，利润率直接掉三个点。”
陈永年等所有人倒完苦水，才缓缓开口：“诸位，你们知道沈墨这个‘梯度衔接’，最毒的是什么吗？”
众人看着他。
“是‘逐步统一’这四个字。”陈永年翻开方案最后一页，“今年只是第一步，把缴费基数上限统一。明年要统一缴费比例，后年统一计算规则。三年时间，他要把两地社保完全并轨。”
他扫视全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以前享受的政策红利，会一年年消失。意味着用工成本会一年年上涨。意味着在座的各位，要么转型升级，要么……关门。”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那怎么办？”有人问。
“两条路。”陈永年竖起手指，“第一，集体上书，要求暂缓实施。第二，如果上书没用——”
他顿了顿：“就让他这个方案，执行不下去。”
“怎么执行不下去？”
“社保基金不是靠文件就能运转的，是靠钱。”陈永年笑了，“如果示范区承诺的财政补贴迟迟不到位呢？如果两地社保局因为资金问题扯皮呢？如果参保职工发现实际领到的钱，比计算单上少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沈墨想用民生工程收买人心，我们就让这个工程变成烂尾楼。到时候，骂声不会冲我们来，会冲他去。”
窗外，一辆印着“示范区社保政策宣传车”的面包车正缓缓驶过，车顶喇叭播放着政策解读。
陈永年看着那辆车，眼神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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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范区管委会，沈墨正在接省财政厅的电话。
“沈主任，你们那个补贴资金申请，程序上有点问题。”电话那头是分管副厅长，“按照规定，跨区域财政补贴需要两地市级人大审议通过，才能报省里批复。现在清河市人大的审议还没排上日程。”
沈墨握紧了话筒：“王厅长，示范区是省委省政府直管，有特殊政策通道。而且补贴资金是从示范区产业发展基金支出，不需要经过地方人大。”
“话是这么说，但规矩还是要走。”副厅长的声音很客气，但不容商量，“这样，你们抓紧推进人大审议流程，省里这边我尽量协调。但元旦前承诺的补贴款，可能要推迟拨付了。”
电话挂断。沈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知道这是谁的手笔——陈永年在省里的关系开始发力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姜云帆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传真。
“省社保厅的紧急通知。”他把传真放在桌上，“要求示范区对梯度衔接方案进行‘社会稳定风险评估’，评估报告通过前，建议暂缓全面实施。”
“建议？”沈墨冷笑，“什么时候省厅开始用‘建议’这个词了？”
“因为正式叫停需要省政府的红头文件，他们拿不出来。”姜云帆说，“只能用这种软刀子。沈墨，陈永年动用了他在省人大和政协的关系，至少有五个代表委员联名提出了质疑。”
沈墨翻开传真。措辞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步子迈得太大了，要缓一缓。
“缓不了。”沈墨站起身，“社保大厅今天第一天试运行，已经办理了三百多人的养老金重算。如果现在叫停，失信于民，以后什么改革都推不动了。”
“那资金怎么办？补贴款不到位，两地社保局不会垫钱。到时候参保职工拿不到多出来的那部分，还是会骂我们。”
沈墨走到白板前，拿起笔：“补贴资金缺口第一年预计两个亿。产业发展基金账上还有多少可用资金？”
“一点三亿。但这些都是有明确用途的，比如地铁项目补贴、园区基础设施建设……”
“先挪用。”沈墨说得斩钉截铁，“社保是底线民生，必须优先保障。其他项目，我去跟省里解释。”
姜云帆愣住了：“这风险太大了！产业发展基金是省里直管的，每一笔支出都要报备。你擅自挪用，万一有人追究……”
“那就追究我。”沈墨转过身，“姜顾问，你还记得赵工吗？那个退休老工程师。他前天给我打电话，说了一句话：‘老百姓不怕改革难，就怕说话不算数。’我们已经张榜公布了方案，现在要是退缩，失信的不是我沈墨，是党委政府。”
他拿起电话，拨通顾晓梦的号码。
“晓梦，产业发展基金账上的一点三亿，我要紧急调用。需要什么程序？”
顾晓梦那边沉默了几秒：“按照基金管理条例，需要管委会主任、财务总监、省金控托管负责人三方签字，并报省财政厅备案。但如果用途符合基金章程里的‘民生保障支出’条款，可以走绿色通道，事后报备。”
“好。你现在就启动程序，我今天下午要见到钱到两地社保局的共管账户。”
“沈墨，”顾晓梦的声音严肃起来，“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如果省里追究，你可能会被处分。”
“我知道。”沈墨说，“但我更知道，如果今天不给那三百多个老人兑现承诺，他们这个年都过不好。”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声。
姜云帆看着沈墨，忽然笑了：“我以前总觉得你太理想主义。现在才发现，理想主义不是缺点，是勇气。”
“不是勇气，是责任。”沈墨看向窗外，“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么做事，要么做官。我想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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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两地社保局的共管账户收到了一点三亿转账。银行到账通知发出的同时，省财政厅的质询电话也打到了沈墨办公室。
“沈墨同志，产业发展基金的动用，为什么没有提前报备？”
“事出紧急，已经走了绿色通道。”沈墨回答得很平静，“按照基金章程第三条第七款，用于‘重大民生保障项目’的支出，可以先行拨付，事后十五个工作日内补报材料。”
“但社保补贴不属于‘重大民生保障项目’的定义范畴……”
“涉及几百万参保群众的养老钱，还不算重大民生？”沈墨反问，“王厅长，如果因为资金问题导致政策无法兑现，引发群体性事件，这个责任谁来担？”
电话那头沉默了。
“材料我会按时补报。”沈墨放缓语气，“示范区刚刚起步，很多事需要特事特办。请省里理解支持。”
挂断电话，沈墨看向电脑屏幕。社保服务大厅的实时监控画面显示，窗口前依然排着长队，但人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是焦虑，而是期待。
张师傅没有离开大厅。他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看着一个个老人拿着计算单走出来，有的哭，有的笑。他拿出老年手机，笨拙地拍了一段视频，发到了家族微信群。
视频里，他对着镜头说：“老伴，孩子们，政府说话算话了。我这心里，踏实了。”
那晚，这段二十七秒的视频在清河的各个微信群流传。没有精致的剪辑，没有煽情的配乐，只有一个老人朴素的笑容和一句话。
但这句话，比任何政策宣传都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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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沈墨回到家时，许半夏还在书房工作。见他进门，她抬起头：“资金的事我听说了。省里那边，压力大吗？”
“暂时顶住了。”沈墨脱下外套，“但陈永年不会善罢甘休。他今天组织了二十几家企业联名上书，要求暂缓实施。”
“意料之中。”许半夏调出一份文件，“不过我也准备了点东西。这是那二十七家企业近三年的社保缴费记录，我让法律服务中心做了分析——其中十九家存在不同程度的少缴漏缴，涉及金额累计超过三千万。”
沈墨眼睛一亮：“证据确凿？”
“确凿。”许半夏说，“而且，陈永年自己的永昌实业，过去五年享受了八千多万的社保优惠补贴，理由是‘吸纳就业困难人员’。但我调查发现，他所谓的‘就业困难人员’，大部分是挂名吃空饷。”
“你打算怎么做？”
“先礼后兵。”许半夏合上电脑，“明天，我会以法律服务中心名义，向这些企业发函，要求自查自纠。如果一周内不整改，就把材料移送给税务和社保部门。”
她顿了顿：“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撤回联名信，支持示范区改革。”
沈墨笑了。这是许半夏的风格——用法律武器，打一场文明的仗。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但社保服务大厅的灯还亮着，工作人员在连夜录入数据，确保明天每一个来办理的人，都能拿到那张写着实实在在数字的计算单。
梯度衔接的第一步，已经迈出。
虽然阶梯上布满荆棘，但沈墨知道，他们不能停。
因为阶梯的尽头，是几百万人的晚年安稳。
而这个安稳，比任何政绩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