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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老椅子只坐死人

旧货市场淘到一把太师椅,木质温润,雕工精美。

卖家神秘兮兮地说:“这椅子认主,只坐有缘人。”

搬回家后,每次坐下都觉得后背发凉,像是有人贴着。

一周后,我开始在椅子上闻到若有若无的墨味和药草味。

昨晚加班太累,直接在椅子上睡着了。

梦见自己成了清末老学究,在油灯下批改永远改不完的学生作业。

清晨被冻醒,发现膝盖上真的摊着一本泛黄的线装书,毛笔字迹未干。

椅子上,一个半透明的长衫背影正缓缓消散。

手机日历显示:今日忌安床,宜赴任。

新邮件提醒:“恭喜您被聘为本市档案馆古籍修复处特聘顾问,请于今晨八点报到。”

城西的“鬼市”只在后半夜开张,天蒙蒙亮就散,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摊主们借着老旧路灯和自备电瓶灯的光,在坑洼的水泥地上铺开塑料布,摆上真假难辨的旧物。空气里飘着灰尘、铜锈、旧书报受潮的霉味,还有廉价香烟和隔夜食物的浑浊气息。

我逛鬼市,纯属闲得发慌。干我们这行,码字为生,昼夜颠倒,灵感枯竭时,就想在这些人间的破烂里找点刺激,或者捡个漏。大多时候是空手而归,看一堆破铜烂铁、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印着奇怪标语的搪瓷缸子。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把椅子。

它被挤在一个卖旧收音机和电子元件的摊子旁边,半掩在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绒布下。第一眼吸引我的是它的线条——浑厚,沉稳,没有多余的花哨。我蹲下身,掀开绒布一角。是把太师椅,看木色和包浆,有些年头了。木质是那种深沉的暗红,纹理细密,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扶手和靠背的雕工很精,不是普通民间的粗犷风格,而是带着文气的卷草纹和拐子龙,线条流畅含蓄,磨损处也自然,透着一股旧时文人用具的雅致。

我心动了。书房里正缺一把有点分量的椅子,那种廉价的电脑椅总让我觉得轻飘飘的,镇不住。

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蹲在阴影里,揣着手,眼窝深陷,看不出年纪。我问他这椅子怎么卖。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我脸上停了停,又扫了一眼椅子,慢吞吞吐出一个数。不便宜,但也没到离谱的地步,符合我对这椅子品相的估量。

我正琢磨着砍砍价,老头却忽然压低声音,往前凑了凑。一股陈年的烟油味混着说不清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后生,”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价钱好说。但这椅子……有点特别。”

“哦?”我挑眉,“怎么个特别法?有故事?”

老头咧了咧嘴,露出稀疏的黄牙,那笑容有点难以捉摸。“故事?年头久了,什么东西没点故事。我是说,这椅子……它认主。”

“认主?”我觉得好笑,“椅子还能认主?它是有开关还是怎的?”

“不是那个意思。”老头摇摇头,目光又飘向那椅子,眼神有点空,“我是听上上一个卖家说的,他也是听来的。说这椅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安稳。得是它‘认’的人,坐着才舒服,才稳当。不是它认的……”他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是又扯出那个古怪的笑,“反正,我看你像是个坐办公室,跟书本打交道的?说不定,你就是它的‘有缘人’。”

故弄玄虚,老套路了,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或者怕我回头找麻烦。我心里这么想,但看着那椅子沉稳温润的样子,实在喜欢。讨价还价一番,最终还是掏了钱。老头帮我叫了个拉货的三轮,临了,又幽幽补了一句:“搬回去,好好待它。它要是认了你,是你的福气。”

福气?我那时候只觉得这老头神神叨叨。

椅子搬进书房,放在书桌前,果然般配。厚重的实木书桌,配上这把线条古朴的太师椅,顿时压住了房间的轻浮气。我迫不及待地坐上去试了试。椅子比看起来还要沉,坐板硬中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弹性,靠背的高度和弧度也贴合脊背。确实舒服,有一种被稳稳承托住的感觉。

但几乎就在我靠上椅背的瞬间,一股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凉意,悄无声息地从后背脊柱的位置渗了进来。不是房间温度低的那种冷,而是一种更阴翳的、带着些许潮湿感的凉意,贴着皮肤,慢慢往骨头缝里钻。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正静静地站在我身后,隔着薄薄的衣料,将冰冷的手掌贴在我的背上。

我打了个激灵,猛地坐直,回头。身后是贴着淡灰色墙纸的墙壁,空无一物。窗户关着,空调也没开。可能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凉气吧。我这么告诉自己,忽略掉那丝不适,继续感受椅子的舒适。除了那点挥之不去的后背凉意,这椅子确实挑不出毛病。

第二天,我在电脑前赶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那凉意如影随形,始终贴在后心口。久了,甚至觉得那股凉意有了形状,窄窄的一条,沿着脊椎上下蔓延。我起身活动,凉意就暂时消退,一旦坐下,尤其是靠上椅背,它就准时出现。我检查了椅子背后,又检查了墙壁,甚至怀疑是不是书房某个角落通风太好。一无所获。

我开始觉得,那夜市老头的话,也许不全是故弄玄虚。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泡了杯浓茶,坐在椅子上对着文档发呆。阳光斜斜地从百叶窗缝隙里切进来,在深红色的椅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就在我走神的时候,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气味。

不是书房里常有的纸墨味、灰尘味,或者我杯中茶水的清香。那是一种更陈旧的、更复杂的气味。像是年代久远的墨锭研磨开后,带着松烟和胶质的微苦墨香;又混杂着一些干燥的、略带辛辣的药草气息,有点像陈皮的甘苦,又有点像某种我说不上来的根茎味道。这气味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当我仔细去嗅时,它似乎又消失了,可当我注意力转移,它又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仿佛是从椅子本身的木质深处,徐徐散发出来的。

我俯身,凑近椅背、扶手,深深吸了几口气。木质本身只有淡淡的、干燥的旧木头味,并无异常。但那混合的墨味与药草味,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呼吸的空气里,尤其是当我坐在椅子上时,更加清晰。

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越发浓重了。这把椅子,恐怕真的不简单。我上网搜索“老家具 异味”、“太师椅 传说”,大多是些牵强附会的鬼故事,或者养生文章说旧木料可能有害物质挥发。没有一个能解释这特定而清晰的墨香与药草味。

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我遭遇了瓶颈期。一个关键的剧情死活推不下去, 最后期限像催命符一样悬在头顶。我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烟抽了半包,浓咖啡灌下去两杯,眼皮沉得像坠了铅,脑子却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窗外天色黑得最浓的时候,我瘫倒在太师椅上,心想就闭眼眯十分钟,缓一缓。

极度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警惕。意识模糊的前一刻,我只感到后背那惯常的凉意,似乎比以往更沉、更实了一些,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厚绒布,缓缓覆盖上来。

接着,我便沉入了梦境。

梦境的底色是昏黄的,摇晃的。视线很低,仿佛我总是佝偻着。眼前是一张宽大的、木质黝黑发亮的书案,案头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灯焰如豆,不时噼啪爆出细小的灯花,将我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在身后的粉墙上。灯下,是一摞摞堆积如山的毛边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或夹杂着拙嫩歪斜的童体字。

我的手里握着一支细杆毛笔,笔尖的狼毫已有些秃了。手腕很酸,很沉,指尖被墨迹染得乌黑。我不停地蘸墨,运笔,在那些字迹旁写下批注:“此处欠通”、“平仄有误”、“立意尚可,然辞藻堆砌”……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磨得很浓,气味清苦。书案一角,还放着一只小小的青瓷药盏,里面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出陈皮、茯苓之类的苦涩香气。窗外是沉沉的夜,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梆子响,更添寂寥。

我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倦怠。眼前这些作业,仿佛永远也批改不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白日里学童们稚嫩又嘈杂的读书声,此刻却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微响,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心里是空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地往下坠。那是一种被囚禁在方寸书案前,与青灯黄卷、陈墨苦药为伴,看不到尽头也无法挣脱的漫长生涯所带来的、深入灵魂的麻木与厌倦。

我想抬头,想离开这张椅子,想推开眼前这无尽的作业,但梦中的身体不听使唤,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蘸墨、批改的动作。时间和意识都在昏黄的灯光下黏稠得化不开……

“嘶——”

我是被活活冻醒的。一种透骨的阴冷,从四肢百骸钻进身体深处,激得我牙关都在打颤。天刚蒙蒙亮,青白的光线无力地透过百叶窗,给书房里的一切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调。

我还在那把太师椅上,保持着一种极不舒服的蜷缩姿势,脖子僵硬得发痛。第一个恢复的知觉是嗅觉——那墨味与药草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比我之前任何一次闻到的都要清晰、强烈。

然后,我低下了头。

我的膝盖上,平摊着一本书。

不是我的任何一本书。那是一本线装书,纸张是陈年的宣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染着深褐色的水渍或霉点。书页是摊开的,上面是竖排的、工整的毛笔小楷,字迹瘦硬,带着一种刻板的端正。而就在那已经干涸的旧字迹旁边,赫然有几行新鲜的、墨色犹未全干的批注!

墨是新磨的松烟墨的气味,字迹……我死死盯着那墨迹未干的字。那笔画,那架构,那运笔的细微习惯……分明和我梦中,那支秃笔写下的字,一模一样!“文理不通,重做!”、“字如蟹爬,不堪入目!”……

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一捏!我“啊”地一声短促惊叫,几乎是弹跳着从椅子上滚了下来,膝盖上那本诡异的线装书“啪嗒”掉在地上,书页散乱。

我踉跄后退,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书桌边缘,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瞬。我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看向那把太师椅。

椅子上,并非空无一物。

就在我刚才坐的位置上方,空气似乎有些微微的扭曲、波动。一个淡淡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正在缓缓显现。那轮廓穿着样式古老的、宽大的深色长衫,头发似乎梳着髻,背影佝偻,姿态正是我梦中那个伏案批改的样子!

它没有实体,像一层模糊的烟雾,又像透过毛玻璃看到的虚影。但它就在那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还在对着那盏不存在的油灯,批改着永远也改不完的课业。

我能感觉到,那轮廓散发出的,是比椅子本身、比我刚才感受到的寒意,还要冰冷千百倍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机的阴冷,带着积年累月的墨臭、药苦,以及更深沉的、绝望的倦怠。

它正在变淡,像投入清水中的一滴墨,缓缓晕开,消散。但那消散的过程本身,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诡异。

我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呼吸急促得快要窒息,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睁睁看着那半透明的长衫背影,一寸寸融入微亮的晨光与冰冷的空气里,最终消失不见。

仿佛刚才那恐怖绝伦的一幕,只是我极度惊恐下的幻觉。

但膝盖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本线装书脆硬纸张的触感,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陈墨与药草苦味,以及地上散落的、墨迹未干的黄旧书页,都在尖叫着证明——那不是梦!那不是幻觉!

就在我精神几乎要崩溃的顶点,“叮咚”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从我随手扔在书桌上的手机里传来。

这日常的声音在此刻听来,竟比任何鬼哭狼嚎都要惊心动魄。我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挪过去,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冰冷的手机。

屏幕自动亮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日历应用的提醒小图标。点开,简洁的页面上,用毫无感情的宋体字标注着:

【今日】 忌:安床 嫁娶 动土

宜:赴任 出行 签约

赴任……

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我的眼球。

紧接着,一条新的邮件通知横幅滑了下来。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官方邮箱后缀,标题是格式标准的黑体字:

【聘任通知:本市档案馆古籍修复处特聘顾问】

我手指哆嗦着,点开。

“尊敬的先生\/女士:”

“恭喜您。经综合评估,您的专业背景与经验与本馆古籍修复工作的特殊要求高度契合。特聘您为本市档案馆古籍修复处特聘顾问。”

“请您于今日上午八时整,准时前往本市档案馆(地址:xx路xx号)三楼古籍修复处报到,开始工作。本职位为特殊紧缺岗位,首次聘任期三年,期间原则上不得离职。具体职责与待遇面谈。”

“期待您的到来。”

邮件没有落款,只有那个冷冰冰的官方邮箱地址。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零七分。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散落的诡异书页,再次投向书房中央那把太师椅。

晨曦的光芒此刻正好完全越过窗台,斜斜地照射在深红温润的椅面上。那些精美的卷草纹和拐子龙雕刻,在光线下投出深深浅浅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声地蠕动。

椅子静静地摆在那里,空着。

却好像又从未真正空过。

墨香与药草味,依然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和窗外渐渐响起的、属于活人世界的车流声。手机屏幕的光,冷冷地映着我惨白如纸的脸。

赴任……

报到……

古籍修复……

永远也改不完的“作业”……

那把温润、沉稳、雕工精美的太师椅,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像一个沉默的、等候已久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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