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凝固了。
不是冻结,而是时间本身被抽离了一瞬。上一秒还在翻涌的蜃楼祭坛、九根青铜柱、人皮灯笼的火焰,全部静止在半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老式胶片电影。唯有冰雾仍在流动,无声地舔舐着每个人的衣角。
冉光荣的耳后,那道雷击疤突然发烫,像是有人把烧红的针头插进皮肉里搅动。他没抬手去碰,只是将哭丧棒横握在胸前,三枚乾隆通宝卡在指缝间,一枚压着舌尖,两枚贴着掌心——这是他八岁那年火场逃生时养成的习惯:用金属压住心跳,才能骗过追魂的煞气。
“还没完。”他说,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幻象只是壳,底下还有东西在转。”
陈清雪站在原地,左臂蟠龙纹已经褪成灰白,但瞳孔深处,竖瞳尚未完全消散。她刚才闭上了眼睛——整整0.8秒。六岁以来第一次。那一刻她看见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极地冰原下的巨大罗盘,指针是用胎发缠成的,缓缓旋转,发出类似摇篮曲的嗡鸣。
她睁开眼时,嘴角有一丝血线。
彭涵汐靠在测影仪旁,右眼视网膜上的倒计时跳到了“06:57”。她没看,只是把平光镜片摘下来,用指甲刮了点唇膏涂在镜面,然后轻轻一推。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段扭曲的日文祷词,正从内侧往外爬。
“封不住多久。”她低声说,“这玩意儿吃的是命,不是咒。”
冰原开始震颤。
不是从地下传来,而是自上而下——天空的极光忽然垂落,像帘幕般覆盖整个空间。九根青铜柱逆向旋转,柱底裂开,露出密密麻麻的人齿纹路,一圈圈嵌套,组成某种远古星图。
冉光荣啐出嘴里含着的铜钱,抓起乾坤袋最后那把花生米,混着辟邪砂往空中一扬。砂粒撞上冰雾,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旋风眼,在巽位形成一道螺旋气流。
“老规矩。”他咬牙,“我点火,你砍线。”
陈清雪没应声,只是抬起刑天斧。斧刃上还沾着黎波手臂脱落时留下的青铜碎屑,此刻正微微发烫,与她体内的血脉产生共振。她知道那一眼看到的不是幻觉——那具埋在冰层下的母骸,确实是她的源头。可越是接近真相,越要冷静。感情是刀背,理智才是刃口。
她向前踏出一步。
脚下的雪地没有留下脚印,反而浮现出一圈圈涟漪般的符文,正是《奇门遁甲》中的“反吟格”。凶兆。
冉光荣咧嘴一笑,忽然撕下一页《奇门遁甲》,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吐出来糊在哭丧棒顶端。纸团沾着唾液和血丝,竟泛出淡淡的金光。他左手三指掐诀,右手猛地将棒子杵进冰面。
轰!
蛛网状的金色雷纹从接触点炸开,沿着冰层蔓延,所过之处,幻象如玻璃般龟裂。那些悬挂的人皮灯笼一只只爆裂,灯芯掉落雪中,化作焦黑的档案编号牌,写着“丙午-07”“丁未-13”……全是失踪研究员的名字。
“行了!”冉光荣大喝,“风眼开了!就现在!”
陈清雪跃起,刑天斧高举过头。竖瞳锁定冰层下方那枚胎发罗盘的投影,手腕一旋,斩出一道不带血腥气的光刃。
光刃划破空气时,整片天地陷入三秒静默。
没有风,没有心跳,连彭涵汐眼中的倒计时都停了一帧。那一瞬,所有人耳边响起一段极其微弱的节奏——咚、咚、咚——像是婴儿在子宫里听母亲的心跳。
光刃命中投影。
冰层崩解,蜃楼核心如琉璃盏碎裂,碎片落地竟不融化,反而漂浮起来,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一间布满培养舱的实验室,墙上挂着民国时期的河图残卷,角落里坐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怀里抱着襁褓,轻声哼着童谣。
画面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冉光荣手中的哭丧棒剧烈震颤,三枚乾隆通宝自动嵌入棒身雷纹节点,形成一个微型三才阵。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地底涌来——那是八岁那年,火舌舔上屋顶前一刻,天空劈下的那一道天罚之雷。
“原来是你……”他喃喃,“一直藏着这玩意儿。”
他猛吸一口气,将全身气血灌入手臂,哭丧棒高高举起,对着冰原中央狠狠砸下。
“给爷——破!”
撞击刹那,全球卫星信号集体中断三分钟。
后来NASA的技术员反复检查日志,只找到一条异常记录:“未知电磁脉冲源自南极磁极点,持续178秒,频率与人类脑波θ波高度吻合。”
而在现场,真正的异变才刚开始。
通宝离棒飞出,一枚深深钉入冰缝,表面“乾隆通宝”四字竟逆向浮现,如同被人从未来刻回过去。另一枚悬停半空,缓缓旋转,投下一道细长阴影,正好落在陈清雪方才站立的位置。
彭涵汐终于撑不住,单膝跪地。她撕下旗袍下摆的厌胜钱,贴在太阳穴,嘴里默念《六韬》残句:“主不可因怒兴师,将不可因愠致战。”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把她快要溃散的意识重新敲回颅骨。
她眼角余光瞥见,那枚反射诅咒的平光镜片背面,不知何时浮现出四个小字:丙午-07。
和冉光荣踢进海里的那块编号牌,一模一样。
“爸……”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冰原彻底塌陷。
原本耸立的九根青铜柱一根根断裂,坠入虚空,但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柱心滚出无数龙骨碎屑——那些碎片形状诡异,边缘带着天然铭文,与刑天斧残片几乎一致。其中一片擦过陈清雪脸颊,留下浅浅血痕。
她伸手接住那片碎屑。
刚触碰到掌心,体内妖仙血脉猛然沸腾。她眼前闪过一幅全新画面:一座倒悬于云海之上的塔,塔底镇着一口青铜棺,棺盖上刻着八个篆字——
“蛰龙未醒,香火未断。”
画面消失。
她低头看手,碎屑已在掌心融化,变成一滴透明液体,顺着指纹流向腕部,最终渗入皮肤,消失不见。
冉光荣喘着粗气走过来,哭丧棒只剩半截,雷纹黯淡。他看了眼陈清雪的手,没问,只说:“下次别用手接东西,谁知道是不是别人的遗嘱。”
“你知道那是什么?”她问。
“龙骨。”他抹了把脸,“上古守界人拿自己骨头炼的避雷针。每一根都是活的,能认主。”
彭涵汐挣扎起身,扶住测影仪。仪器指针早已不动,但她发现,在极光最后一次闪烁时,冰层裂缝深处,有东西在动。
不是生物,也不是机械。
是一串由冰晶组成的数字,浮在半空,持续不到两秒便消散:癸未年七月初九辰时。
她记住了。
这个时间,她父亲死的那天。
“我们该走了。”她说,声音沙哑,“再待下去,连魂都会被标价。”
三人转身。
小艇还在原地,船身覆盖一层薄霜,像被谁仔细擦拭过。刘淑雅蜷缩在舱底,双眼紧闭,左脸酒窝渗出血丝,手里攥着一片绿藻,干枯如纸。
没人说话。
冉光荣最后一个上船,临登舷梯时回头望了一眼。
冰原已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就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脚下雪地浮现出两个字——
癸未。
是他刚才喷出的花生米碎屑组成的。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三秒,忽然笑了。
“有意思。”他掏出打火机,咔哒点燃,凝视火苗片刻,然后轻轻吹灭。
火光熄灭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耳后疤痕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船发动了。
引擎声划破寂静,驶向南方。
而在他们离开后的第十分钟,冰层最深处,那枚由胎发制成的罗盘指针,极其缓慢地偏转了0.1度。
指向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