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回到书院的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讲堂。他站在门口没进去,只听见里面一个学生正大声背诵《水利七律》的第一条:“水往低处流,渠要顺山岗。”声音洪亮,一字不差。
林昭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他走到那学生面前,问:“你知道为什么水会往下流?”
学生愣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林昭又问:“坡度怎么算?如果地势平,水还能走吗?”
周围几个学生也都低下头,没人回答。
林昭没再追问,转身离开了讲堂。
他一路走到东厢议事厅,周夫子已经在了,手里拿着一本旧书,眉头皱着。墨玄坐在角落,桌上摊开一张图纸,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白芷靠窗站着,手里捏着一根银针,眼神有点冷。
林昭坐下,开口就说:“我们教的东西,他们能背,但不懂。”
周夫子抬头:“我也发现了。昨天有学生问我,‘格物致知’到底怎么用,我说修渠就是格物,可我自己也说不清从哪一步开始格。”
墨玄把图纸推过来:“这是我画的三级提水机关,带联动杆和翻板阀。我讲了三遍,最聪明的学生也只能照抄,做不出实物。”
白芷插话:“医课更难。我讲‘疫气由口鼻入’,学生当是胡话。让他们想怎么防,都说烧香、贴符、跳大神。”
林昭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百姓现在会背我们的口诀,船夫能讲坡度,农妇能哼防疫歌,可这还不够。他们会念,不代表他们真的明白。知识要是落不了地,早晚变成空架子。”
屋里没人说话。
林昭站起来,在桌边来回走了几步。
“咱们得换法子教。”他说,“以前是先生讲,学生记。现在不行了。实学不是经文,光靠背没用。得让他们看见,摸到,亲手做出来。”
周夫子问:“怎么做?”
“做模型。”林昭说,“墨玄讲机关,那就做个能动的水车模型,拆开给他们看轮子怎么转。白芷讲病怎么传,就画一张村子的地图,标出谁先病、谁后病,让他们自己推结果。周夫子讲仁政,别光说道理,拿粮税账本当例子,算一算轻税重税对百姓的影响。”
墨玄眼睛亮了:“我可以做一套可拆解的竹木机关,每节课带一个部件进来,最后拼成整机。”
白芷点头:“我手上有五个真实病例,都是去年治过的。可以改成题目,让学生分组讨论怎么救。”
周夫子沉吟片刻:“我可以把《孟子》里的‘制民之产’那一段,配上今年春荒时的放粮记录来讲。让他们算,一户五口之家,一年要吃多少粮,官仓该留多少。”
林昭说:“这就对了。学问不能只在纸上。古人造历法,靠的是观星台;工匠建房,靠的是样尺和草图。我们也得有自己的‘工具’。”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从今天起,所有课程,凡是能动手的,必须配实物。不能只讲,要让他们操作。书院设个‘巧思奖’,每月评一次,谁做出最好的教具,奖励三日休假,外加十两银子。”
墨玄当场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是个水车模型的草图,带底座、转轮、导流槽,还有一根可拆卸的传动杆。
“三天内能做好。”他说。
白芷也掏出本子,开始写。
第一行写着:【病例一:王家村发热疫,发病十七人,死亡二人。】
下面是时间线、接触路径、处置方式。
她打算下周就用这个做课堂推演。
周夫子没动笔,但脸上的神情变了。
他原本担心实学冲击儒学根本,现在觉得,也许两者能合在一起。经义不是空谈,它能指导现实。
林昭看着三人,说:“我们不能再满足于‘有人听’。我们要的是‘有人懂’。懂了,才能改。改田地,改水利,改整个活法。”
中午过后,阿福来了。
林昭把墨玄的图纸交给他:“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按这个做。要能拆能装,零件标清楚名字。”
阿福接过图纸看了一眼,问:“这轮子用木头就行?”
“用硬木,表面刨光。转轴包铜皮,减少磨损。”
“好,我下午就开工。”
白芷叫住他:“等一下。帮我找些粗纸和颜料,我要画一张大图,画一个村子,标出井、灶、猪圈、厕所的位置。到时候让学生圈出最容易传病的地方。”
阿福记下,转身走了。
周夫子最后说:“我回去重新编讲义。这次不光引经据典,还要带算例。让学生一边读《孟子》,一边算赋税。”
林昭点头。
他知道,这一变,可能会引来新问题。
比如老儒生会不会骂他们歪曲经典?
比如学生能不能适应这种新教法?
比如材料够不够,时间来不来得及?
但他也清楚,不变,才是最大的风险。
晚上,林昭一个人在议事厅整理今天的讨论内容。
他写下三条新规则:
一、凡工程类课程,必配可操作模型。
二、凡医学类课程,必设病例推演环节。
三、凡经义类课程,必结合民生实务案例。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鼓励师者自研教具,书院提供材料与工时支持。
他刚写完,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墨玄。
他手里拿着一块木片,上面刻着一个小齿轮的轮廓。
“试做了第一个零件。”他说,“咬合没问题。”
林昭接过木片,手指摸过齿槽。
很平,没有毛刺。
他放下木片,说:“明天召集所有先生,宣布新教法。先从我们四个开始,做出样子来。”
墨玄点头:“我会盯着工匠,模型五天内完成。”
两人没再多说。
墨玄转身走了。
林昭坐在灯下,看着桌上那堆笔记。
他知道,这条路才刚开始。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书院。
学生们像往常一样走进讲堂。
李石头路过东厢,看见阿福带着几个工匠在院子里锯木头。
地上摆着一堆长短不一的竹管和木块。
他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阿福头也不抬:“做教具。以后上课,不光听,还得动手。”
李石头愣了一下。
他想起昨天背《水利七律》时,林昭问他的问题。
“坡度怎么算?”
他当时答不上来。
现在他看着地上的木料,忽然有点明白林昭想干什么了。
他没再问,转身进了讲堂。
其他学生陆续进来,发现今天的黑板不一样了。
上面贴着一张大图,画着一个村子,有屋、有井、有路。
旁边写着一行字:
【昨夜全村无事。今晨,东头张老三家孩子发烧,三小时后,隔壁李氏也开始发热。请问:疫情可能如何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