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把包袱打开,里面是十两银子和一套学童装。他看了阿福一眼,说:“人关好了?”
“关好了,在地窖最里间,双人看守。”阿福答。
林昭点头,把包袱收进柜子,锁上。“天快亮了,去睡两个时辰吧。”
阿福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林昭叫住他,“今天中午,请周夫子、苏姑娘,还有几位乡老、私塾先生来书院一趟。就说——女子班开课了,请他们来看看。”
阿福一愣:“现在就请?”
“对。不是请,是请他们亲眼看看,这书院到底教了什么。”
阿福笑了,重重点头:“我这就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书院门口已经有人影晃动。
第一个到的是村东王婆,她牵着孙女的手,站在门外张望。门没关,但没人敢进去。她踮脚往里瞧,看见几个小女孩坐在屋里写字,笔挺腰直,像模像样。
“这是真教识字?”她嘀咕。
旁边有人接话:“听说连算账都教,比账房先生还利索。”
王婆不信,拉着孙女走近些。
这时苏晚晴从侧屋出来,穿着素色布裙,发髻用木簪别着。她走到院中,拍了三下手。
屋里孩子们齐刷刷抬头,放下笔,站起身行礼:“苏先生好!”
“坐。”苏晚晴说,“继续写。写完《田亩计算法》第三题的,举手。”
一只小手立刻举起。
苏晚晴走过去,低头看纸上写的数字,点点头:“李二丫,算得对。你爹种的那块坡地,减去水沟占地,确实剩三亩七分二厘。”
李二丫咧嘴笑了,周围几个孩子也凑过来看。
王婆听得清清楚楚,惊得说不出话。她家那块地就是三亩七分多,每年交税都得找人算半天。
她拉拉身边人:“这……这真是娃自己算出来的?”
“千真万确。”周夫子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纸,“刚才我亲自出的题,她心算得出,还列了步骤。”
又有人进来,是镇上米行的掌柜,带着儿子。
他本来是来看热闹的,嘴里还念叨:“女子读书能顶什么事?不如回家纳鞋底。”可看到孩子们正在演算粮价折算、运费摊派,越看越沉默。
“这算法……比我铺子里的老账房还快。”他低声说。
林昭这时从后院走来,手里拿着几张新印的教材。
他没说话,只是把一张纸贴在墙上。纸上写着几道题:
“某村有田四十五亩,每亩产谷一石八斗,官税三成,余粮如何分配?若修渠需工二十人,每人日给米八合,可用余粮支撑几日?”
下面是一行小字:今日女童组答题榜。
第一名:赵小荷,用时七分钟,全对。
米行掌柜凑近一看,发现这题要是让他算,至少得半炷香。
他回头对他儿子说:“回去把你娘叫来,我要让她亲眼看看。”
正说着,东边教室传来朗读声。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一个清脆的声音接着念下去,“今在书院中,笔墨伴我早。昨日学算术,今日习诗稿。师言非绣花,乃是立身宝。”
全场安静了一瞬。
周夫子眼睛一亮:“这是新作?”
林昭点头:“学生自创,题为《书院春晓》。”
“好!好一个‘师言非绣花,乃是立身宝’!”周夫子拍案,“这才是读书的本意!”
这时手工坊的门开了,一群女孩走出来,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苏晚晴领着她们走到空地中央,打开布包,里面是书袋、针线包、简易算盘套。
“这些是我们按图纸做的。”一个高个女孩说,“布料是旧衣改的,针脚照先生教的‘十字固边法’,能用三年不断线。”
她递出一个书袋,上面还绣了个小小的“学”字。
米行掌柜接过,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说:“我家闺女要是能做出这个,我明天就送她来报名。”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问:“现在还能报吗?”
有人问:“八岁的娃行不行?”
还有人直接喊:“我家两个女儿都想来!”
林昭抬手示意安静。
“今天不收报名。”他说,“今天只请大家看看,这书院教什么,孩子能学到什么。”
他指向西边墙角的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张纸。
“这是昨天的作业。一道题:画一座你家附近的桥,并说明怎么修才不会塌。”
众人围过去。
第一张画的是木板桥,歪歪扭扭。
第二张是石拱桥,标注了“桥墩加厚”“水流避角”。
第三张让所有人停下脚步。
那是张断桥草图,桥下是深沟。旁边写着:
“此桥常断,因中间无撑。若用三点承重法,加三角支架,辅以铁钉固定,可用二十年。材料可用旧窑砖与河卵石,成本约十三两银。”
画作者是个瘦小女孩,站得笔直。
林昭说:“她是佃户张三家的女儿,叫张春桃。昨天下课后,她走了十里路回家看桥,今早回来画的。”
现场没人说话。
半晌,米行掌柜把那张画小心折好,放进怀里。
“我回去就写信,让我妹妹把她俩送来。”
中午过后,人越来越多。
镇上的裁缝来了,说想看看女红课教什么。结果看到孩子们不仅能缝衣补裤,还能按尺寸打版,做出来的衣样平整合体。
“这哪是绣花?”他嘟囔,“这比我师父教的还准。”
更让他震惊的是,有个女孩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人体简图,标着“肩井”“合谷”等穴位。
“这是急救课。”苏晚晴走过来,“她们学了止血、包扎、认常见病。前天还模拟了一场摔伤救治,用的是白芷医姑教的方法。”
裁缝听得发愣:“你们连医都教?”
“女子持家,难免遇伤病。”苏晚晴说,“会认病,能处理,就是保命。”
她招手,一个十岁女孩走上来,拿出一块布条,熟练地折叠、缠绕,在另一个女孩手臂上做了个简易夹板。
“骨折不能动,先固定再送医。”女孩说,“这是第三课的内容。”
裁缝看着,突然眼眶红了。
他想起去年母亲摔伤,家里没人懂,耽误了三天才请到郎中。
他蹲下身,认真问女孩:“这课……能旁听吗?”
下午,林昭请来的几位私塾先生聚在廊下。
他们原本是抱着质疑来的,可看了一整天,脸色变了。
一位老先生叹气:“我们教了一辈子《女诫》《内训》,教她们顺从听话。可你们教她们算账、建桥、救人……这才是真本事。”
另一位摇头:“难怪有人说你们动摇纲常。这不是动摇,是推翻。”
周夫子笑而不语,只把那首《书院春晓》抄了下来,说要带回私塾贴在墙上。
日头偏西,参观的人陆续离开。
临走前,不少人留下东西。
有送笔墨的,有送旧布料的,还有人悄悄塞了碎银子,说是“给孩子买纸用”。
那位曾反对设女学的老夫子,走前停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本旧书,放在门房桌上。
书名:《蒙学要义》。
背面写了四个字:赠诸学子。
林昭站在院中,看着最后一批人走出大门。
苏晚晴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今天之后,没人再敢说女子不该读书了。”她说。
林昭没回答。
他望着东边教室,窗纸上映着几个小身影,还在低头写字。
阿福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先生,刚收到的消息。”他声音有点抖,“神京那边,国子监祭酒张元亨……上奏弹劾您,说您私设女学,败坏礼教,请求朝廷查封书院。”
林昭接过纸,看了一眼,随手折好,放进口袋。
他转头对阿福说:
“去印新的招生告示,明天一早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