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被截的消息传来时,林昭正站在公告栏前压着协议纸角。风掀起一角,他伸手按住,没说话。
阿福从外面冲进来,脸上沾着灰:“先生,西郊车队到了,两筐石灰没了,押车的老张后脑还挨了一棍。”
林昭回头看他:“人送医没有?”
“已经送去白芷那儿了,说没事,就是晕了一阵。”
林昭走回工棚,把墙上那张《物料调度簿》扯下来摊在桌上。他拿笔在五月十八那栏画了个圈,旁边写上“石灰缺二筐”。
“今天运料的牛车有几辆?”
“三辆。”
“车夫几个?”
“六个。”
“沿途茶寮呢?”
“三个,都在官道边上,一个叫老李头的,一个姓王,还有一个是夫妻店,女的管饭。”
林昭点头:“半个时辰内,把这些人名字住址给我列出来。”
阿福愣了一下:“您要查?”
“先找线索。”林昭说,“不是每件事都能靠讲道理解决。”
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张空白竹简,提笔写下八个字:西郊失灰,炭行封门,望察其源。
写完,折好塞进一根空竹筒里。又叫来常跑神京采办的老匠人赵四。
“天黑前,把这个送到北镇抚司角门,交给守门校尉。只说是书院送的谢礼,别多话。”
赵四接过竹筒:“要是问是谁给的?”
“就说不知道。”
赵四走了。阿福蹲在门口磨炭条,手停了一下:“先生,咱们真不报官?”
“报了。但官面走程序慢。我们得自己动手。”
阿福不再问,低头继续画。
林昭翻开调度簿,一页页往后翻。最近十天,书院共采购石灰七次,每次都有工部文牒备案。副本存于户部仓曹,按规定三天一送。
他忽然停住。
这七次采购,劫掠偏偏发生在第八次,而且是在女子班地基浇筑前一天。少了这两筐石灰,东厢的地基就无法封底。
时间太准了。
他抽出西郊地形图,铺在桌上。这是上次修官道时墨玄带人测绘的,标了坡度、土质、水源点。林昭用炭条圈出三处可能设伏的地方。
一处是断崖口,视野开阔但离巡检司近;
一处是松林坡,路窄适合埋伏但难撤退;
最后一处是槐树坳,背山面道,能看全车队动向,撤起来也快。
他盯着槐树坳看了很久,在旁边批注:若为熟人引路,必选此处。
“阿福。”
“在。”
“你带两个人,去槐树坳看看。别打草惊蛇,只记脚印、车辙、有没有烧火痕迹。回来再说。”
阿福应声起身,刚走到门口,又回头:“要是碰上巡检司的人?”
“就说你是书院管物料的,路过查地形。”
阿福走了。林昭坐回桌前,盯着那张调度簿发呆。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个年轻工匠,手里拿着半块布条。
“林先生,这是老张被打时扯下来的。对方裹腿上掉的。”
林昭接过布条。靛蓝色,摸起来像是细麻混丝。翻过来,背面有一小段极细的绣线,隐约看得出是云鹤图案。
他眼神一沉。
这种织法,只有国子监教谕一级才有资格用。民间禁制,违者重罚。
他把布条放在桌上,拿出上章贴的那份协议,手指划过“优先推荐”那一条。
有人不想让书院办下去。
不只是为了钱,是为了堵这条路。
天快黑时,阿福回来了。身上沾着泥,手背划了道口子。
“槐树坳有新脚印,至少八个人走过。还有马蹄印,但不是普通马,蹄铁形状偏窄,像是官府用的那种。”
“茶寮呢?”
“去了三个地方。老李头说听见马蹄声,但没敢出门。姓王的那个支支吾吾,后来才说,看见一辆黑漆马车停在路边,车身上有火漆印,看不清字号。夫妻店的女掌柜记得更清楚——她说打人之前,有个穿短褐的汉子问车夫:‘林秀才可曾来过西郊?’”
林昭猛地抬头。
他们不是冲货来的。
是冲他来的。
“炭行那边呢?”
“周记关门了,门缝贴着封条。隔壁米铺说,昨天半夜就有衙役模样的人进出,不让打听。”
林昭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突然停下。
“户部仓曹,申时末有哪些人出来?”
“您要我去盯?”
“不用进衙门。就在外头记衣饰特征。尤其是腰间配饰、靴子样式、有没有拿文书袋。”
阿福点头,又要走。
“等等。”林昭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旧布,“裹住脸,别让人认出来。”
阿福包好脸,走了。
林昭重新铺开地形图,把槐树坳的位置描深。又在旁边写下三行字:
劫匪识路,知工期 → 需内部知情者;
裹腿云鹤,国子监制 → 指向张元亨势力圈;
炭行封门,仓曹吏员 → 执行层已被渗透。
写完,他吹熄油灯,只留窗边一盏小烛。
烛光映在墙上,照着那张刚贴好的协议。纸面平整,字迹清晰。
他盯着看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阿福带回三个人的画像。是用炭条速绘的,不太精细,但关键特征都在。
一个瘦高个,左耳戴金环;
一个矮胖子,穿青靴,腰间挂玉佩;
一个中年人,背着文书袋,走路微跛。
林昭看到第二个人的玉佩纹样时,手指一顿。
那纹样是双鹤衔云,和昨日布条上的云鹤暗纹几乎一样。
他立刻翻出书院存档的国子监名录副本。这类玉佩,近三年只发过七块。其中一块,登记在张元亨门下大弟子名下。
而这个弟子,恰好是户部仓曹的协办吏员。
对上了。
他把三张画像并排摆在桌上,又放上那半块布条。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敲两下。
是个陌生少年,穿着粗布衣,手里捧着个木盒。
“书院林先生在吗?有人托我送东西。”
林昭开门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撕裂的布条,和昨晚那块颜色质地完全一致。两块拼在一起,能看清完整的云鹤图案。
布条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北镇抚司所获,原主已逃,追查中。
没有署名。
林昭知道是谁送来的。
他合上盒子,对少年说:“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知道了。”
少年点头走了。
林昭转身把盒子放在桌上,看着那两片布条。
现在证据链齐了。
有人利用仓曹职务,泄露书院物资调度信息;
有人调动国子监专属织造的裹腿布,伪装成盗匪行动;
有人通过炭行做掩护,在西郊设伏劫货;
目标明确:打断书院建设节奏,尤其是女子班的地基工程。
这不是普通的抢劫。
是围剿。
他拿起炭条,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槐树坳,夜袭。
然后画了一个包围圈,标注东南西北四个接应点。
阿福跪坐在门槛上,看着他画。
“先生,要不要调义勇营?”
“不动刀兵。”林昭说,“先把人摸清。我们不出手,先让他们以为得逞了。”
“那石灰怎么办?”
“今天再运一批。走另一条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要不要通知苏姑娘?”
“暂时不惊动任何人。她在外勘测,别让她分心。”
林昭把地图卷起来,递给阿福:“你亲自跑一趟,找墨玄要十架机关哨鹰,装在新运的石灰车上。一旦发现异常,自动传信回来。”
阿福接过地图:“要是他们再来劫呢?”
林昭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那就让他们劫。但得留下点东西。”
他说完,走到墙边,取下那张协议。
轻轻拂去上面一点灰尘。
重新贴了回去。
阿福蹲在门口开始画哨鹰安装图,手很稳。
林昭坐在桌前,翻开新的记事本。
第一行写着:五月十九,晨,确认书院物资遭有组织劫掠,幕后指向国子监势力,启动反制预案。
他写完,放下笔。
这时,外面传来牛车轱辘声。
新的一批石灰,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