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把红袖标别在左臂,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照在工坊的铁皮屋顶上,反出一片亮光。
阿福快步走进来,声音压低:“大人,外商到了,在门口等着。”
林昭点头,拿起桌上的登记册翻了一页。“让他们先进来,走主通道。”
“是。”阿福转身出去,脚步声远去。
不到一盏茶功夫,一行人跟着阿福穿过工坊大门。领头的是个穿异样长袍的中年男子,头戴软帽,肤色偏深,眼神却很稳。他身后两人提着箱子,衣着整洁,一看就是随行文书和护卫。翻译走在最后,市舶司的绿底腰牌挂在腰间。
他们刚进主工棚,就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
高炉口喷出火光,铁水流进模具,叮当声不断。工人戴着厚手套,站在护栏后操作机械臂。墙边挂着一块大木板,上面写着每日安全记录:连续三十二天无轻伤。
外商首领低声问翻译:“这些栏杆……是防人的?”
翻译答:“是。以前有人靠太近被烫伤,现在有规定,没红袖标不准进高温区。”
那人点点头,眼里多了几分认真。
林昭从指挥棚走出来,青袍素净,手里拿着一份报表。他站定,不急不慢开口:“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不是看热闹的。我这里没有花架子,只有实打实的东西。要看什么,直接说。”
外商首领拱手,语气诚恳:“我们来自天竺,做香料生意多年。听说贵国铁器精良,管理有序,特来求学合作。若能亲眼见一见真章,不虚此行。”
林昭没说话,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跟着他往里走。
第一站是燃料区。林昭指着地上堆好的黑色砖块:“这是新做的燃料砖,用煤粉加黏土压制,热值稳定,比原煤高三成。你们运货用的马车,要是装这种砖,跑得更远,烧得更久。”
翻译说完,那首领蹲下摸了摸砖面,又闻了一下,点头:“确实密实。”
第二站是压铸区。林昭让工匠当场演示一次浇铸。铁水倒入模具,冷却后取出一件犁头,表面光滑无气孔。
“同样的矿石,别人炼出的铁含渣多,我们加了石灰去杂,纯度提升四成。”林昭把两件犁头并排摆上台,“左边是私坊货,右边是官坊出品。你们猜,哪个能用五年?”
工匠拿锤子砸左边那个,三下就裂了。右边那个敲完只是凹了一点。
外商首领伸手摸了摸完好的那个,久久没说话。
最后一站是公告栏。林昭指着“事故速报簿”说:“谁发现隐患,写了就有赏。上个月有人报了吊绳松动,避免了一场大祸。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人守规矩的结果。”
翻译刚说完,一个年轻学徒跑过来交记录单。林昭接过看了一眼,随手贴到墙上。
“今天又有两条新问题,一条地面积油,一条通风口堵塞。下午前必须改。”
外商首领忽然问:“你们不怕有人乱写?”
“怕什么?”林昭反问,“真写了假的,查不出,说明制度有问题。真写了真的,哪怕添麻烦,也是在救人命。宁可多管,不能漏管。”
那人沉默片刻,深深鞠了一躬。
林昭带他们进了会客屋。桌上摆着三份协议草本。
“我可以合作。”他说,“但有三条原则。第一,技术可以教,但得由我们的人监工,本地匠人必须一起学。第二,设备可以卖,但图纸不全给,核心部件由我们统一供应。第三,出口的铁器,必须经过联合质检,不合格的一律返工。”
外商三人低头商量。
首领看着翻译:“他意思是,愿意帮我们建厂?”
翻译点头:“不止建厂,还派人指导,保证质量。”
半晌,那人抬起头:“我们愿意投五万两白银,建一座专供海外的附属铁坊。利润按三七分,你们占七。每年派十名工匠来学,也欢迎你们派人去我们那边看看。”
林昭翻开协议本,写下几行字,然后盖印。
“可以。第一批资金到账后,三个月内开工。地址选在城西空地,离主坊近,方便管理。”
签字用印完毕,阳光正好照在桌面上,映出纸上的墨迹。
林昭起身,走到门口,指着外面正在组装的蒸汽机模型:“看见那个大家伙了吗?它不用牛马,靠热力转动,能带动织机、磨坊、水车。现在还是小样,以后能拉船、推车。你们要是有兴趣,下次来,我让你们亲手点火。”
外商首领笑了,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睛。
“我们一定会再来。”
送他们到大门口时,几个老匠人正围在公告栏前看新贴的数据表。有人认出阿福,问:“刚才那些外国人,真是来谈合作的?”
阿福点头:“签了协议,要建新铁坊。”
张铁锤凑过来看了一眼,嘟囔:“咱们打的铁,还能卖到外国去?”
旁边年轻匠人咧嘴一笑:“怎么不能?人家都说了,咱们这叫‘大国工造’。”
林昭没回头,只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枚刻着“林公铁”的铜牌。
风从东边吹过来,卷起地上一张废图纸,打着旋儿飞向天空。
图纸边缘焦黑,是上次燃料试验留下的痕迹。
它落在蒸汽机基座旁,一角卡进了螺丝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