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林昭把刀尖从桑皮纸上抬起来。图纸已经刻完,三锭联动结构清清楚楚,连导纱轮的角度都标了数字。他吹掉木屑,抬头看向阿福:“祠堂那批槐木,最硬的那段搬来了没?”
“早扛过来了,在后院堆着。”阿福搓着手,“铁皮边角料也拖出来了,就等你发话。”
林昭卷起图纸塞进袖口,起身往外走。夜风穿过医馆回廊,吹得竹帘哗啦响。刚才翻红绳的人已经被押回自家关了两天,村东小路重新钉上木桩。眼下这事比抓人重要。
工棚是昨天搭的,几根杉木撑起茅草顶,勉强能遮雨。林昭进去时,陈嫂子和刘嫂子正蹲在角落翻看旧纺车零件,手指头在锭子上蹭来蹭去。
“这轴心太细。”陈嫂子摇头,“咱们平日纺一天棉,木头都磨出毛刺了。你包层铁皮就能扛住三锭转?我不信。”
刘嫂子也嘀咕:“我家婆母说了,手摇慢是慢点,可稳当。你们读书人总想搞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林昭没争辩,只让阿福把新图纸铺在案板上,又取来一段粗槐木当示范。“看好了——曲柄连踏板,踩一下,带动横轴转半圈,上面齿轮咬合,三根竖锭同时动。不是靠手劲,是借力。”
他说完一脚踩下自制的脚踏装置,三根空锭“嗡”地一声齐转起来,速度快得带出残影。
两个女人瞪大眼。
“真……真转起来了?”陈嫂子凑近摸轴心,“还没散架?”
“铁皮裹住了吃力点。”林昭敲了敲轴承位置,“修桥剩的废料,正好利用。明天试纺,谁先学会,当场记五十工分。”
刘嫂子立刻站直:“我今早就把我家丫头喊来!”
天刚亮,工棚外就围了一圈人。不光是本村妇人,连隔壁李家庄的几个姑娘也听说了消息,结伴过来瞧热闹。林昭正在校准第二台纺车的齿轮间隙,听见外面吵吵嚷嚷。
“说是踩一脚能顶三天活?吹破天了吧!”
“我娘说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不能改,改了要遭报应。”
苏晚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棚口,手里拎着个药布包。她没说话,只是往地上一放,打开露出几小瓶油膏。“轴心加这个。”她说,“槐木再硬也怕干磨,这是蜂蜡混羊脂熬的,滴进去能撑更久。”
林昭看了她一眼:“你会这个?”
“军营里马具天天上油,道理一样。”她淡淡道,“别让她们觉得你在瞎折腾。”
他点头,转头对阿福下令:“每台机子装好后先上油试转,别一上来就拉棉条。”
上午十点,第一台整机完成。林昭亲自上阵,将一根粗棉条穿过导纱口,脚下一踩,三锭齐发,细线匀速抽出,声音清脆如春蚕食叶。
围观人群静了几秒。
“我的老天爷……”陈嫂子喃喃,“这要是纺一整天,不得出二十斤纱?”
“八斤顶天了。”林昭松开踏板,“但比原来快三倍不止。现在问题是谁来教?”
“我!”陈嫂子举手,“我家三代织布,指头上的茧子都能刻字!”
刘嫂子不甘示弱:“我会调纱紧度,不教她!”
林昭直接掏出工分簿:“每人带五个徒弟,教会一个记十五分。优先供应棉料,多教多得。”
话音未落,人群炸开。有人大声喊女儿名字,有人转身往家跑叫媳妇。李家庄来的黄二婶挤进来,拉着林昭袖子问:“学成了能带机器回去不?”
“第一批十台归村集体。”林昭说,“三个月后,谁积分够两百,可以申请自建一台,材料费抵扣工分。”
当天下午,五台新纺车全部组装完毕。妇女们分成小组轮番上机练习,笑声不断。有个小姑娘第一次踩踏板太猛,锭子卡住“啪”地甩出棉线,打在脸上像被弹了一指。
“哎哟!”她捂脸尖叫,旁边人笑倒一片。
苏晚晴站在棚外,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以前我在边关见过屯田兵家属纺线,半夜都不熄灯。她们说,多纺一匹布,就能换孩子一口粮。”
林昭正在记录教学进度,闻言笔尖顿了顿。
“现在她们不用换命了。”他说,“是用技术换时间,用时间换活路。”
傍晚时分,最后一轮训练结束。陈嫂子和刘嫂子主动留下来整理工具,并开始抄写简易操作口诀。阿福带着几个半大小子搬运更多木材,准备下周扩建工棚。
林昭站在中央,手里握着一台刚完工的纺车。他试踏几下,三锭飞旋,棉线顺滑流淌,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明天开班。”他提高嗓门,“所有报名者辰时到棚,迟到一刻扣一分。学会的优先安排夜间值班补贴,另外——”他顿了顿,“村里要成立‘女工组’,组长由大家推选。”
人群欢呼起来。
苏晚晴没走远,倚着门框看他。风吹起她鬓角一缕碎发,她抬手别到耳后。
“你又让她们看见了活路。”她说。
林昭笑了笑,低头检查轴心温度。蜂蜡油还在渗出,润滑良好。
夜幕彻底降临时,村里多了十几盏亮着的窗。那是妇人们在家对照口诀练手势,有的拿筷子比划锭子转动,有的让丈夫帮忙踩踏板模拟节奏。一家灶台前,母亲边念“踩左停右,三线均出”,边带着女儿反复练习动作。
林昭没回家,仍在工棚核对明日排班表。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写完一组名字后,他抬头看了看墙角堆着的备用铁皮。
阿福掀帘进来,端着一碗热粥:“喝点吧,都冷三回了。”
“放那儿。”林昭头也不抬,“把李家庄那批人的登记册拿来,我想看看识字率。”
阿福放下碗,转身去翻箱子。屋里只剩笔尖划纸的声音。
忽然,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年轻女子冲进棚子,头发散了一半,手里攥着半截断锭。
“林秀才!”她气喘吁吁,“我们村王寡妇刚上机,轴心冒烟了,铁皮裂了条缝,差点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