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一走,梨香院内忽然安静下来。那泠泠的琴声仿佛还在梁间萦绕,但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似乎随着他的离去而压了下来。
宝玉和黛玉都陷入了沉默……
时光倒回到七年前,诸侯国荣国府中发生了一桩奇事。
贾政夫人王氏临盆当晚,满室红光。孩子出生都哇哇大哭,这个孩子却一生不哭,接生婆抱起婴孩,啪啪打屁股,婴儿还是不哭,接生婆掰开婴儿的口,惊得险些脱手——那孩子口中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宝玉!接生婆赶紧抠出宝玉,交给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接过宝玉,只见那玉灿若明霞,莹润如酥,正面刻着通灵宝玉四字,背面还有几行小字,却不认得。
正在室外等待消息的贾政听说,婴儿衔玉而诞,无比震惊。
衔玉而诞!贾政捧着这块宝玉,又惊又喜,此子必非凡品,就取名宝玉罢。随后,贾政告诫众人:不许向外透露孩子衔玉而诞的消息,谁若外传,一律打死!
这宝玉生来古怪,抓周时别的不取,单抓胭脂钗环,把个贾政气得胡子直翘,说他将来必是酒色之徒耳。
宝玉聪明伶俐,过目不忘,却也顽皮淘气,因为有祖母溺爱,把贾府上下闹得人仰马翻。
他上有兄长贾珠,已娶妻李纨;长姐元春,因才貌双全,前年已被选入宫中。二姐迎春,善美探春,小妹惜春。说也奇怪,同样是一家人,性格各异。迎春懦弱,探春精明,惜春孤僻。
这日,宝玉正因不肯读书被父亲责罚,在院子里跪着。忽然墙头冒出一个红衣少年,笑嘻嘻地道:宝二哥,又挨罚了?
正是哪吒。因贾政是陈塘关总兵李靖顶头上司,两家往来密切,哪吒常来府中玩耍。
宝玉抬头,见哪吒穿着一身火红箭袖,腰缠混天绫,衬得小脸愈发俊朗。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大红箭袖,也不禁笑了:你这身打扮,倒像是我的同胞兄弟。
谁跟你是兄弟!哪吒从墙头一跃而下,我娘说,陈塘关这两日要办莲花节,请你们过去玩。林妹妹也去呢!
宝玉一听黛玉也去,顿时忘了膝盖的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当真?我这就去求母亲!
……
说起哪吒的出生,更是离奇。
陈塘关总兵李靖夫人殷氏怀孕三年零六个月,迟迟不生。这夜忽梦一道人闯入卧房,将一物塞入她怀中。殷氏惊醒,顿觉腹痛如绞,竟产下一个肉球!
肉球还不老实,滴溜溜乱转,丫头吓坏了,慌忙跑去告诉小厮,小厮飞奔向李靖报告:“不好了,夫人生下一个妖精!”
李靖听说,摘下宝剑,急忙来至卧室。只见房里一团红气,满屋异香,有一肉球,滴溜溜圆转如轮。李靖大惊,往肉球上一剑砍去,划然有声,分开肉球,跳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满地上乱跑。
他白白嫩嫩的,左手一个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双目有神,李靖上前,一把抱起小娃娃,喜欢得不得了。然后又抱给夫人看。
第二天,太乙真人驾云而来,收娃娃为徒,取名哪吒。他的镯子就是乾坤圈、红肚兜就是混天绫。
如今哪吒虽才五六岁,却已显露出非凡神通。他最好穿红,与宝玉志趣相投,两人常在一处玩耍。只是哪吒性烈如火,宝玉温和似水,倒是一对奇特的知己。
哪吒口中的林妹妹,就是黛玉,她是兰台侯林如海的女儿。
其母贾敏即将临盆。这夜忽梦漫天霞光中,见一块巨大的石头旁有一株仙草迎风摇曳,草叶上结着红色的浆果,圆润、晶莹,恍若红色泪滴,惹人怜爱,她正要去摸,忽然觉得腹内疼痛,不觉叫出声。
夫人怎么了?”守夜的丫鬟 慌忙喊道。
贾敏睁开眼,只觉腹痛难忍,“我要生了!”
丫鬟媳妇一听,急忙去叫接生婆,大家忙作一团。
一会儿,满室异香。一个小婴儿呱呱坠地,这孩子哇哇大哭,这么小就有眼泪在哗哗地流,接生婆非常诧异,这么小,竟然流眼泪!
贾敏接过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低头看去,怀中女婴一边流泪,一边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她,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滴落。她不仅抱紧了孩子。她发现孩子的左手腕上,赫然有一个豆粒大小、形似蚕茧的黛色胎记。
这......贾敏又惊又喜。
林如海闻讯赶来,见状也是称奇:这胎记恰似一枚墨玉,就取名黛玉罢。
说来也怪,小黛玉自出生就与众不同。别的婴孩嗜睡,她却常常睁着眼,仿佛在思考什么。满月那日,有游方和尚路过府门,说家里有““弄瓦之喜”。
如海听说,忙让请进来。来人是一个癞头和尚,他说:此女灵秀非常,只是命中带劫,须得好生教养。
这话被贾敏记在心里,对黛玉愈发疼爱。黛玉上面已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她是最小的孩子,自然备受宠爱。三哥林瑾年方十岁,最是活泼胆大,常带着小黛玉爬树摘果;二姐林碧玉胆小如鼠,见只毛虫都要惊叫半日。
而黛玉的性子,竟是既有三哥的大胆,又有二姐的细腻。敢跟着哥哥们上房揭瓦,也会为落花流泪,真真是个矛盾的人儿。
黛玉跟着母亲归宁时,就去荣国府,与宝玉等兄弟姐妹玩耍。哪吒的哥哥都在外学艺,家里只有他自己,所以他几乎长在荣国府。黛玉与哪吒也成了好朋友。
因天子将率众去女娲宫朝拜,八百诸侯国主皆需入朝歌觐见。荣国侯贾政与兰台侯林如海,分别自荣国石头城与兰台郡启程,携家眷前往朝歌。
这是宝玉与黛玉生平第一次来到帝都。马车驶入朝歌城门时,黛玉正掀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小女娃梳着双鬟,系着嫩绿丝带,腕间那个黛色胎记被一串小巧的珍珠链半掩着。
“玉儿看什么呢?”贾敏温柔地将女儿揽回身边。
黛玉眨着清澈的眸子:“娘亲,这里的楼比兰台郡的还要高。”
另一辆马车里,宝玉趴在窗边,颈上那块通灵宝玉随着车厢晃动闪着温润的光。他指着窗外:“娘亲快看!那座塔真高!”
王夫人笑着替他理了理大红锦袍的衣领:“那是陛下为祭天所建。”
两家人抵达荣国府在朝歌的别院时,哪吒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他跟着父亲打前站,提前几天来到荣国府别院。他今日穿着一身火红的骑射服,腰间混天绫格外醒目。
“宝二哥、林妹妹!”哪吒跑上前,先捏了捏宝玉衣襟上挂着的玉,又去拉黛玉的手,“我带你们去园子里玩!”
三个六七岁的娃娃手拉手跑向后园,大人们在身后相视而笑。贾政对林如海道:“孩子们倒是投缘。”
荣国府的园子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鲜花、鸟雀,目不暇接。哪吒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月洞门,来到一片梨花林。
时值仲春,梨花盛开如雪。黛玉仰着小脸,看得呆了。忽然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洒了她满头满身。
……
然而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太短,分别却太长、太长。就在宝黛写诗,哪吒弹琴时,哪吒被叫回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宝玉和黛玉心中隐隐不安。
且不提宝黛和哪吒。
单说纣王祭拜完女娲上神,回到王宫,怏怏不快。看到满宫的美人,竟然没有一个及得上女娲娘娘半分。
次日早朝,聚两班文武朝贺毕。纣王便问当驾官:“即传朕旨意,颁行四镇诸侯,与朕每一镇地方拣选良家美女百名,不论富贵贫贱,只以容貌端庄,情性和婉,礼度闲淑,举止大方,以克后宫役使。”
天子传旨还没说完,只见左边文官队列中一人应声出列,俯身跪拜启奏道:“老臣商容启奏陛下:君主若治国有道,百姓自会安居乐业,不需强制命令也会顺从。如今陛下后宫美女何止千人,嫔妃之上更有后妃,现在突然要选美,恐怕会失去民心。”
之后,他又说:“‘以百姓的快乐为快乐的君主,百姓也会以君主的快乐为快乐;以百姓的忧愁为忧愁的君主,百姓也会以君主的忧愁为忧愁。’如今天灾不断,却要搜罗女色,实在是臣认为陛下不可取的行为。当年尧舜与民同乐,以仁德教化天下,不动刀兵,不行杀戮,于是祥瑞之星闪耀天空,甘霖普降,凤凰栖息在庭院,朱草生长于郊野,百姓富足物资丰盈,路人互相礼让,家犬不吠,夜雨昼晴,稻禾长出双穗——这都是君主有道德国家将兴盛的征兆啊!”
他甚至威胁说,如果陛下贪图眼前享乐,终日眼花缭乱于美色,耳中充斥靡靡之音,沉溺酒色,游猎于园林,围猎于山林,这分明是君主无道国家将败亡的征兆!他阻止纣王挑选美女。
纣王无奈,只得放弃选美女。
话说,那日哪吒在酒楼中看到的黄风,并非普通的风,而是妖风。妖风过后,显出一位黄杉女子。
她的眉眼与那青埂峰的黄狐妖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显稚嫩,额间一道浅疤若隐若现。这便是大荒山黄狐妖的胞妹,名唤胡妩媚。她原本生活在朝歌附近的山上,今见天子出行的威仪,无比羡慕,悄悄跟随銮驾,潜入深宫。
且说那黄狐接到女娲娘娘的法旨,悄悄来到朝歌探路,却不想在宫里见到了妹妹。她附在妩媚耳边如此这般……
二人先后往西南方向二百里,一处荒山破庙之中。
狐媚姐姐也忒小心,胡妩媚撅着嘴,指尖捻着一缕发丝,既要我打前站,何不留在王宫,偏要我先来这破地方。
她话音未落,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胡妩媚眼珠一转,身形化作青烟,附在庙中一尊残破的神像后。
但见一队官兵护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进庙歇脚。那官员愁眉不展,对随从叹道:陛下近来愈发喜怒无常,昨日竟因一盏茶烫了唇,将侍奉的宫人杖毙。长此以往,只怕......
胡妩媚听得真切,心中暗喜。她悄无声息地飘至那官员身后,朝他吹了一口妖气。
那官员浑身一颤,眼神顿时变得迷茫,喃喃自语:对了,冀州侯苏护之女妲己,据说有倾国之貌,若献与陛下,定能龙心大悦......
待这队人马离去,胡妩媚现出身形,得意一笑:姐姐说得对,这昏君果然好色成性。如今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开花结果。
妖媚:“现在去王宫,探听消息,稍后我们姐妹共享富贵荣华!”
妩媚不再耽搁,化作一阵风,回到王宫。
大荒山的黄狐狐媚,也化作一阵风,直往恩州而去。
八百诸侯进朝歌,大家听说,大王有选美的意向,纷纷向费仲行贿,期待他在天子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不要让自己敬献美女。
因为冀州侯苏护没有向费仲行贿,费仲便落井下石,他向纣王启奏,说:“冀州侯苏护有一女,艳色天姿,幽闲淑性,若选进宫帏,随侍左右,堪任役使。”
纣王听言,不觉大悦:“卿言极善。”即命随侍官传旨,宣苏护。
纣王说,要选苏护的女儿进后宫,并且许诺:“卿为国戚,食其天禄,受其显位,永镇冀州,坐享安康,名扬四海,天下莫不欣羡。卿意下如何?”
苏护不仅不同意当纣王的老丈人,反而建议纣王:“速斩此进谗言之小人,使天下后世知陛下正心修身,纳言听谏,非好色之君,岂不美哉?”
纣王恼羞成怒,将苏护赶回冀州。
苏护一气之下,宣称:“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
时入仲夏,荣国府后园的荷花开了满池。这日晌午,宝玉午睡方醒,只觉得暑气蒸人,便唤袭人取来新裁的夏衣——一件茜红色云纹薄纱直裰,领口袖缘绣着疏疏的银线缠枝莲,行动起来便漾开一团绯色的雾。
袭人跟着他,二人才出院门,便见晴雯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身朱砂红的纱衫子已被汗水浸深了颜色,发梢还滴着水珠,显是刚在池子里嬉闹过。
“宝二爷快去!林姑娘在藕香榭摆弄什么‘冰盏’,说是能解暑的稀罕物事!”
宝玉闻言,忙同晴雯往池边去。但见藕香榭四面的竹帘都卷了起来,水风穿堂而过,带着荷花的清芬。黛玉正坐在临水的栏杆旁,穿着件杨妃色绣白蝶的罗衣,下系一条艾绿湘裙,裙裾下微微露出浅碧色的绣鞋尖儿。她身前案几上摆着几个琉璃盏,盏中盛着剔透的冰屑,浸着鲜红的西瓜粒、洁白的梨片,并几朵完整的玉簪花。
雪雁在一旁打着扇,紫鹃正将新采的荷叶覆在冰上。见他们来了,黛玉抬眼一笑,眼波如水:“你们两个火团子似的人来了,我这冰盏可要化了。”
宝玉早已凑上前,就着紫鹃的手吸了一口冰盏中的汁水,畅快地“啊”了一声:“好滋味!林妹妹从哪儿学来的这巧宗儿?”
黛玉执起一柄银匙,轻轻搅动琉璃盏中的冰雪,细白的指尖与银器相映生辉:“前儿翻杂书,见古人记‘冰酪’的方子,自己胡乱调的。”说着将手中那盏推向宝玉,“你尝尝,用了薄荷露并蜂蜜,想来合你的口味。”
宝玉接过来,却不急着吃,只望着她笑:“谢谢妹妹!”
黛玉脸一红,别过身去逗弄栏边缸里的锦鲤:“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快吃吧。”
正说笑间,柳湘莲与冯紫英并肩而来。冯紫英穿着赭红色骑射服,额上还带着汗,显是刚练武归来;柳湘莲却仍是一身素白,只在腰间束了条猩红色的腰带,越发显得清冷。
“好香!”冯紫英抽抽鼻子,“老远就闻见荷风里夹着甜香,果然是林妹妹这里有好东西。”
黛玉忙让紫鹃另备冰盏。柳湘莲却只立在榭边望荷,半晌忽然道:“这荷花开得虽好,底下却是淤泥。正如这太平盛世,谁知暗地里藏着什么。”
冯紫英大口吃着冰盏,闻言笑道:“你又来了!整日说这些扫兴的话。昨儿我父亲还说,闻太师征北海大胜,不日就要还朝。天下太平得很!”
柳湘莲淡淡道:“闻仲得胜,朝中更要粉饰太平了。你们可知道,冀州侯苏护,因不肯献女入宫,已经反出朝歌?”
宝玉手中的银匙“叮””一声碰在盏沿。黛玉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袭人却兴奋起来:“反了?可是要打仗了?男儿当马上取功名..你们?……”见众人的脸色不对,袭人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对不起,奴婢说错话了!”
“胡说什么!”宝玉声音有些发急,“打仗是要死人的!”他转向黛玉,放柔了声音,“朝歌城固若金汤,乱不起来的。”
黛玉却望着池中亭亭的荷花,轻声道:“冀州侯既是商臣,为何要反?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正像柳公子说的,舍不得女儿吧!”
一时众人都沉默下来。唯闻风过荷塘,掀起簌簌叶响,那声音清朗悦耳,却莫名让人心头发紧。
柳湘莲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就着满池风荷吹奏起来。笛声清越,如碎玉投冰,在这炎炎夏日里荡开一圈圈清凉的涟漪。
黛玉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已走到栏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今日发间簪了一朵新开的粉荷,花瓣薄如蝉翼,在日光下几乎透明。水中的倒影随着波纹轻轻晃动,那荷花便也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碎掉。
宝玉悄悄走到她身边,将一方素帕递给她——方才吃冰盏时,她指尖沾了些蜜汁。
“你放心,”他极轻极轻地说,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见,“无论世道如何,我总是...总是在的。”
黛玉没有接帕子,也没有回头,只是耳根慢慢红了,像染了胭脂。池中一对鸳鸯并肩游过,划开道道涟漪,将他们的倒影揉碎在一起。
柳湘莲的笛声忽然转了个调子,变得苍凉起来。冯紫英皱眉道:“这曲子听着悲凉,换一个吧。”
笛声戛然而止。柳湘莲望着远方宫阙的方向,低声道:“悲音示警,但愿是我多虑了。”
一阵大风忽然卷过荷塘,吹得万叶齐摇。黛玉鬓边的荷花被风掀落,飘飘荡荡坠入水中,转瞬就被涟漪吞没了。
“呀!”她轻呼一声,伸手想去捞,却只触到一片虚空。
宝玉忙道:“不过是一朵花,明日我替你采更好的。”
黛玉望着那朵渐沉的荷花,幽幽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日还在枝头,明日谁知飘零何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粒石子,在每个人心中荡开了涟漪。藕香榭中一时寂静,唯有冰盏融化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像无声的叹息。
宝玉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活了。